一个戏子的故事（演艺圈）

　　终于出完妆了。
　　半披的发丝拢着后颈，像是不合时宜的防风林。头上罩着顶过分保暖的假发套，脚里蹬了双硬纸扎的青缎靴。身上披的是白布衫，腰间束的是绿丝绦。这么一身搭配下来，楚眠双已经完全将寒暑冷热置之度外，只是走路得分外小心地蹑着脚后跟。以免加入剧组还没两分钟呢，就因为没钱赔道具而被迫下岗。边走，还得边留意每个部门大概在哪儿。

　　他走了多久，脚上的鞋就哗啦了多久。先后路过忙着调动人员的导演、忙着张罗吃喝的后勤组、忙着调整机位的摄影指导，总算是蹑着脚，哗啦到了帮忙指挥布景的场记身边。

　　“场记老师，梳化的方姐说剧本在你这儿领。”
　　眉角热出了汗。他忍着没去揩，眨眨眼，让那颗盐津津的水滴碎在睫毛上。
　　场记手里正捧着一本，似乎在努力重现剧本上某一幕的陈设。闻言头也不抬，抓着2B铅笔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桌子，意思是自己拿。
　　那里排成一排的是中学生常用的课桌，也许是现场桌椅不够用，去附近中学借的。桌面黄澄澄的，胡乱堆着些场记板、收音话筒之类的器具，还有几根卷成桶状的笔记本；桌肚子里是白花花的册子，从底到顶一摞摞的，大概就是剧本了。费劲抜出一本来，封面上就俩字：何生。翻了两页，原来是要翻拍电视剧《聊斋之狐仙轶事》。
　　翻着翻着，眼球忽然一阵针扎般的干涩。

　　原来是太久没眨眼了。

　　楚眠双呼出一口气，闭眼、再睁眼。汗水腐蚀掉短短一瞬恍惚，他现在只觉得脑袋上包着的发套热得很不寻常，脚底板踩着的水泥地面也烫得跟沸了似的。他也成了一只黏在热锅边上的蚂蚁，顶着高热，触角变得迟钝。雪白的纸，漆黑的宋体五号字，看在眼里，一时半会却映不进脑海里。

　　导演在对面似乎喊了句什么。一旁的场记在纸页间飞快翻找，余光瞥见楚眠双还傻站着，便百忙中抽出胳膊怼了他一下：“嗳，刘导让你准备准备，等会拍这一幕，听见没？”
　　摊开的剧本停在【美人计】一页。场记给他点了点标题，又连人带本子准备杀回搭设背景的前线。
　　楚眠双一怔，这次很快地回过神来，赶忙道了声谢。就这么抱着剧本，趿着穿不惯的纸鞋绕了半圈，找到演员待机的凉棚，戳在角落里不动了。
　　周围的人见状，只当他是临时抱佛脚，抓紧时间背台词，能背一句是一句。既然不好过去搭话，也就捡起方才一度沉寂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剧组趣事。只除了一个人：摆惯了谱子，乍然见到一个“不识音律”的二愣子，本就躁得慌，这下益发心头火起，当即抬脚又狠狠踹了一记。

　　——这里必须提一嘴的是，出于安全考虑，整个凉棚由钢材搭建。剧组为了方便更换场地，又在棚子底下装了滑轮，平时用卡扣固定。这一记踹踹得巧，一踢之下，卡扣当即就开了，轮子骨碌碌滚出一米远，原本优哉游哉坐凉棚里头聊天打屁的朋友们登时惊成一片，倒惊起了闷在边上想事的楚眠双。
　　凉棚顺着地势再溜下去一点儿，恰恰就是搭景搭了一半的摄影棚。这个勤俭节约的剧组，不仅鞋是纸糊的，就连布景用的宅邸，除了本就遍布岁月伤痕的灰墙黛瓦，为了做旧，那门、那窗、那床、那柜子，一个个不是纸板粘的就是木板拼的。这要是让钢筋铁骨碌一碾，光是灾后重建又得忙活半天。
　　眼看着周围人没一个反应过来的，楚眠双把剧本攥了又攥，还是没忍心糟蹋它。但事态紧急，只来得及追上前去，弯腰把靴子脱了，手一扔——凉棚那轮子还真叫他给卡住了。

　　一场小小的危机消弭于无形，还未竣工的摄影棚保住了。

　　大伙一看，轮子前进的轨道上多了只横遭车祸的鞋。前凸后翘中间凹，凹的是肇事既遂的车辙。天可怜见，这靴子暂时是不能穿了。

　　“多亏你机灵呀后生仔，阿拉都么反应过来哩！”这口飒爽的方言，一听就是本地人来打零工的。其余人本来专心赶着工呢，直到这时才注意到背后堪堪停住的大棚，后怕之余纷纷道谢，或是遥遥地挥一挥手、竖个大拇指，接着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楚眠双正笑眯眯回以大拇指，一架墨镜从侧边横过来，用劲晃了几晃，惹得他顺着眼镜腿儿望去。

　　是个书生打扮的人。远看以为是主演，凑近看又不像了，倒像个武打替身。实在是身材太过高大，不好搭戏。印着君子兰的青色圆领袍本来冲淡旷达，衣衽下的肌腱却鼓胀胀的，也不是个文弱书生的样子。
　　楚眠双微仰头眺望他仿佛直入云霄的面庞，半天没看懂他是什么意思。还是对方冷哼一声，一把推过来个袋子，顿了顿似乎要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吭声，又像来时那样把鼻息一喷，大踏步走远了。
　　那袋子半轻不重的，打开一看，居然是码数大了些的缎面靴子。

　　这……莫非这剧组不止人有替身，就连靴子也有替身？

　　又想到刚才那位墨镜哥讳莫如深的表情，楚眠双一下子醍醐灌顶：这老兄一定是在提点我！只要没人知道靴子坏了，可不就一分钱都不用赔吗。
　　趁没人注意，他赶在凉棚被推回原位前单腿蹦过去，把惨遭杀青的靴子提溜了，姑且趿拉上。
　　再看袋子里的“替身”：颜色比现在脚上踩着的青缎靴略深一些，虽然同样是纸板糊的，但看上去结实多了。楚眠双立马把还穿着的那只靴子也脱了，一一换上。踩满以后脚后跟空荡荡的，就找道具组借了些不用的纸，团一团塞进去。
　　走出两步，顿时觉得天也蓝了、风也清爽了，二十来度的气温也怡人了。
　　正好导演喊演员讲戏，楚眠双就一路嘚嘚哒哒小跑过去。手里的剧本被风一吹，哗啦啦翻动起来，那声音像极了白鸽振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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