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止止

　　蒋葶眼观鼻鼻观心，听到到熟悉的脚步声靠近，更是汗颜。

　　初春的景色绚丽，娇艳的芍药与榆叶梅可堪入画，宋知衡却是只能看见那冷淡的青衣人。

　　他安安静静的站在老夫人的身后伺候，老夫人吃了口金芙蓉的绿豆糕，眉头就皱起，剩下的不肯再用，锐利的目光投射到侍人们。侍女慌张不已，因着自幼脸上就有一块鸡蛋大青色胎记便胡思乱想，唯恐自己貌丑无盐惹得老夫人倒胃口。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惶惶跪下。

　　蒋葶沉默的奉上茶盏，又让人端来铜洗与皂荚、手帕。宋知衡旁观他的玲珑心窍，祖母分明是觉得今日的糕点太甜，于是想漱口。这些新招来的训告月余的侍女，居然没有一个能代替蒋葶的吗？

　　老夫人对着蒋葶欣慰一笑，雍容闲雅，翠色的头冠不是特别繁琐，但是胜在端庄大气。

　　老夫人皇族出身，一动一静都威仪赫赫。时移世易，像铜墙铁壁一样护着她的枕边人早化为枯骨，可是她依旧是溱朝地位崇高的象征。这些侍女最高的出身也就是家中贫困，为了父兄科举凑钱讨生活的良家子，而今见到传闻中的舜华公主，有几个不犯怵？

　　“衡儿，蒋葶这孩子，祖母是越看越喜欢。这两年，莞尔汀的事务都是他在操办，无不妥当，不枉老身厚着脸皮将他从你身边讨了去。”

　　宋知衡回，“祖母用的顺手，是他的福分。”

　　蒋葶脸色煞白，指甲几乎要将刚结痂的伤口再次抓破。

　　福分？

　　自嘲一笑，蒋葶承认宋府于他恩情深重，但是宋知衡此言却再次刺痛了他的自尊心。

　　哪里有热闹，六姑娘就爱往哪儿凑。

　　六姑娘先声夺人，“阿葶是个死脑筋。父亲替他家洗清了冤情，他就非要签卖身契留在宋家当下人伺候。”其实那张契纸根本毫无作用，因为她正直的老父亲根本就没有将契纸送到官府备案。

　　只是这件事，知情人都瞒着蒋葶，怕他心里有负担，觉得亏欠宋府。

　　他一直是自由的白身。

　　老夫人甚至打算让他接管宋家的商铺，再替他寻一门亲事。田庄铺子得靠天吃饭，收租说出去到底不好听，还容易招惹是非，不若经营她手中的胭脂水粉铺子和画斋。

　　至于科考，她却是从未动过让蒋葶入官场的心思。

　　非是她无容人的量，而是……蒋葶的身世实在尴尬！

　　老夫人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蒋葶，他还是个刚与国公腰间麒麟佩齐平的孩童，畏缩不安的捏着夫君的衣角。她诧异极了，问这孩子是哪里来的。

　　夫君怅然道：“他是文举的孩子。”

　　她哑然，细细打量躲着的孩子，他似乎是受了不少苦，脸颊都凹陷了下去，上次见他随着父亲前来拜见，还是个玉雪可爱的奶团子。

　　文举就是寅州长史蒋文举。

　　刺喇部撕毁和平，奇袭边陲，居然获得不小的战绩，他们的胃口被养大后，就将主意打到了富饶的寅州头上。

　　朝廷救援鞭长莫及，寅州的兵本就不善作战，又因为朝中担忧兵权被集中掌握到某一任大将的手中，连续调换好几任将军，下面的人不熟悉新派来将军的作战风格倒也正常。可这种危机关头，简直就是致命伤。

　　寅州苦苦抵抗，等待援兵。雪上加霜的是，州牧的府中潜入了细作，蒋文举发现不对之时，尖锐的利刃已经对准了州牧的脖子。

　　奸细巧言令色，让他打开城门投降，不然就杀了他。

　　州牧面无惧色，慷慨陈词。

　　“我十五从军，戎马半生，誓要惩治贪官污吏，激浊扬清，却对身边的人放松了警惕，身陷囹圄，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话！你以为老夫身靠着贪生怕死混到现在的官位？”

　　语毕，州牧就趁着贼寇被震慑之时强行夺过狼刀，刺中腹部，奋然就义。贼寇也在群情激愤中被乱箭射杀。

　　蒋文举脸色灰败，现在的压力全部给了他。他既痛心于长官的死，又担忧接下来他们面前的局面。

　　他看着地上血泊中的州牧，眼中的光彩让人胆寒，他做出来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

　　他要以州牧的首级作为投名状献城。

　　接下来，就是众人熟知的蒋文举砍下了州牧的头，卑躬屈膝的进入了刺喇部的军营。刺喇部入城当夜就狂欢庆祝，谁知酒酣正浓、昏昏沉沉之际，一支满是伤兵的队伍却从暗道出现，悍不畏死的杀了在场刺喇部的人。

　　而蒋文举和刺喇部首领双双口吐乌血死在案首。

　　谁都以为是蒋文举叛国然后遭报应，直到身为将军的宋家二子被流矢射中，拖着最后一口气等到父亲的赶到后，将关键性的证据交给他，一切才真相大白。

　　他与蒋文举的书信中，清清楚楚的说明了，献城不过是为了防止刺喇部屠杀的权宜之计，宋家二子带着残存的力量躲入州牧府的密道，等待一击必杀。他在外面寻找合适的反败为胜的机会，至于毒酒，是他为了取信于刺喇部首领，故意喝下的。此毒距离毒发有段时间，刺喇部的人见他喝了，才痛痛快快的畅饮起来。

　　蒋葶感激老国公的恩情，如果不是他，他父亲就连死了也得背负叛国贼这样的污名。

　　所以，他被接到宋府的那日，他见到宋知衡的那天，一时激动下就发誓要一直留下宋府伺候，给宋知衡当伴读，当任意驱使的下人，不管宋知衡把他放于何地，此生不离。

　　这是他说的。

　　是私心作祟使然，亦是一片热忱。

　　又是何时发生变化呢？

　　宋知衡不动声色的环顾一圈，不留痕迹的往青衣人那边看了几眼。发觉蒋葶眼睛失却光彩，心底生出懊悔，却不知道他是悔话说重了，还是恨蒋葶太过倔强的性格。

　　“娘，过几天是您的寿辰，该好好操办才是。说不定五姐姐到时候也会回来!我可想死她了。”

　　宋榆兰淡扫蛾眉，一头乌黑柔亮的秀发宛如最好的绣娘不分昼夜制成的绸缎，梳着朝云近香髻,金色的如意宝石簪子插在云鬓摇曳的丽色中。眼睛像是外邦进贡的白色长毛猫，瞳仁较大,惊人的美貌中增添几分野性和桀骜。

　　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主。

　　蒋葶心下怔怔,由着宋榆兰的话头脑海中浮现一道特立独行的身影。

　　宋家的五姑娘，宋霜愔，可谓是声名鹊起、如雷贯耳。

　　不是依靠宋家的身份，而是因为其特立独行、乖张冷僻的行为，放着好好的大家千金、阁老亲妹的身份不当，任性的去了荒野中一座没名没姓的道观，带发修行。一身的好功夫，经营起来道观有声有色。

　　妙人结善缘，慈光照彗心。

　　宋霜愔利用庭院中一颗百年古树，作为噱头，赢得不少香客流连，冥冥之中或许是菩萨选中了她挽救自己破败的金身也说不得准。

　　“既然如此······那就都交给阿葶好了，到了那天，阿葶我要吃城南老崔家的重瓣荷花酥，他们的生意太好了，每次都得提前预定。”

　　六姑娘不高兴的撇嘴，手上也不闲着，泄愤似的揪出百宝瓶中的一支粉色芍药，刚想把它扯掉，等摸到柔嫩的粉红色花瓣，又欢欢喜喜的掐下来花苞插在花瓶簪中在头发上比划。

　　小孩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蒋葶轻柔的应下来，谁知宋榆兰下面一句话就让他失去平静。

　　“大侄子，莞尔汀都是女眷，不方面接待外来客人。阿葶住在后面实在是很不方便，你的衔水云跟会客的地方有桥相连，比阿葶辛辛苦苦走过大半个宋宅要方便多了。这几天，阿葶不如先搬回去住吧！”

　　老夫人沉吟半晌，当是在考虑。

　　蒋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曾经梦寐以求的回到公子身边的机会，他却踌躇。复杂的眼神传递出思绪万千，勉强的说：“不用换，公子那里突然多一个怕是会不习惯。”

　　“不会。”他终于开口。

　　我不会不习惯，衔水云园一直都留着你的屋子，里面的一应物件都按照你走时的习惯放着，我不让下人接手，打扫都是我自己亲力亲为。宋知衡想了许多，可是当着满屋子的人的面，他生生忍住倾诉情衷的冲动。

　　短短的两个字，让蒋葶和宋榆兰双双愣住。蒋葶感到些许恍惚，宋知衡的心里其实也是希望他回去的吗？

　　一颗冷却的心在听见这句话后久违的跳动起来，蒋葶忍不住自己唾弃自己，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宋知衡冷冰冰的两个字就想让他巴巴往上凑，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暗流涌动的氛围中，老夫人颇有些失望与嗔怪的望着自己最争气的大孙子，老宋家的嫡亲长孙，枉她之前故意将蒋葶从衡儿的身边调走，没想到他居然鬼迷心窍到了如今。

　　榆兰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提出让蒋葶搬回之前给宋知衡当伴读的住所，她不过是状似无意的提了一下，她的傻女儿就记在心上。借由这个棒槌来刺探一下衡儿的想法，他居然轻易就咬鱼钩。

　　如果说他们两个人的隔阂就像乘风飘荡的小小火苗，风一吹就后继无力，那么她这个老不死的不介意恶人做到底，让这火越烧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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