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谋

作者:浮羽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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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心


      翌日,阙兰因重整衣冠,正式前往王府书厅,着任秉笔一职。

      所谓秉笔,实乃为其撰文书,辅朝政之事。阙兰因于镜渊阁阅史千篇,撰史七载,文笔措辞自不必说;又于当朝次辅身侧十年,幸得所授,虽不入朝堂,亦有真知灼见。

      下人引她入厅,沐王下了早朝,正在桌前着墨书写,见阙兰因进来,搁笔起身,恭敬拘礼:“昨日言卿在场,本王不便当着他的面与你谈论诗文。老师早就说过,阙兰因乃卓越文士,本王仰慕已久。”

      阙兰因着实一惊,连忙躬身:“臣不敢受此礼,请殿下起身。”

      “你受得起。”

      沐王一手虚托,令其起身,眼中格外坚定,与昨日气质似有变化,道:“昨晚,本王观阅《文心修竹》,见先生批注,喟叹不止,遗憾未能与先生早见。”

      “臣不敢当。”

      阙兰因在镜渊阁理史七年。前朝之史,因皇帝斥令,隐晦其中,无人敢查。每每半夜,她秉烛而行,记载前朝文史,方才发现白渊大作。当朝大儒的文章为何夹杂在前朝史书中?她很好奇,便搜集了文料考证,誊阅批注。

      她知沐王爱词,爱文,便献上此等心血,以表臣情,看来确是对其胃口。

      沐王从昨日所赠书卷中,取出一张纸笺,目光凝于阙兰因身上,说:“‘文心所谋处,舍弃万万柔。’先生为何会赠我这样的诗句,本王想知道。”

      阙兰因眸光闪动,语意愈发坚沉:“殿下,臣奉裴老之命,辅殿下立于朝堂,自不敢忘却。入了王府,便是王之属。若要同殿下行这条道,心底的柔软自然要舍尽。”

      沐王蹙起了眉,怅然看向远处,铮铮道:“既到此处,本王也不藏着掖着,把话说明白了。我志不在朝堂,无意与人争锋,能避则避是我的作风。老师派先生来王府,我是真心欣喜。可你若是想赢功名,那便来错地方了。赤忱文心,不应给予我,我亦不忍耗尽先生精力。你若想走,本王不会拦。”

      阙兰因却是悠然一笑,嗔怪道:“臣才刚来一日,殿下便要逐客了?臣撰史七年,怎会在意那些虚名?在王府,在镜渊阁,并无差异。殿下若只爱风月,臣便替您承了那些掣肘。”

      沐王一愣:“为什么?”

      阙兰因眉眼间流露出一丝亮光,仿若穿透一切,追忆着什么:“殿下的词,臣很喜欢。隐于风月的,渗透纸背的,那颗怀阔之心,臣看得见。”

      对于这个理由,沐王无言,只是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股细流在绵延。

      阙兰因话锋一转:“殿下若无事吩咐,臣便退下,为您拟明日朝书。”

      沐王跌坐在椅上,悠悠传来一句:“今日早朝,淄都御史进京上奏,暴雨自仲秋起,连月不断,淄都盐场,已成倾覆之灾,民愤四起。”

      阙兰因:“淄都乃产盐盛地,全国十九都皆依其供应。既成祸灾,陛下当重,可是与殿下吩咐了什么?”

      “父皇命本王五日后启程,前往淄都,以亲王身份安抚百姓,稳定民心。”

      阙兰因立刻拢袖行礼:“臣与殿下同去。”

      沐王瞥向她:“皇命一达,万蚁噬来,虎狼窥伺。先生,不怕么?”

      “殿下只是去慰民,救民,有何可惧?殿下安然,臣自当心定而为。”

      沐王猝然起身,眼中泛着异样情绪,看着阙兰因,心中空落落的,眼前人有些飘渺,靠近又不得靠近,明明就站在这里。

      “让开!”一个响彻王府的声音震了过来,打断了沐王的思绪。

      沐王扶额,面上忽作无奈。

      阙兰因转身,只见一个锦衣卫大步走进厅堂,蟒纹玄服,一把绣春刀背在脊上,纤长眼睫覆着一双琉璃眼,目光如剑,高挺鼻翼颇具异域神采。比起裴陌,倒是多了一份少年气。锦衣着身,却不失狠辣。

      此人走到沐王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殿下,大人要我同你去淄都。”

      阙兰因觉着他有些奇怪,明明这么近,说话声音还是如此大,还有些不着调。谁料,这人突然盯向自己,还明然指着自己,拧眉道:“请,去趟诏狱。”

      “秦云鹤,不得无礼。”沐王肃然喝道,那人却如没听见般,冷冷地注视着阙兰因。

      沐王叹了口气:“倒是忘了,他听不见。这是秦小旗,秦云鹤,天生失聪,性子有些古怪。无礼举动,先生别介怀。”

      原来听不见。

      阙兰因颔首示意无碍,朝秦云鹤笑道:“秦小旗,裴大人有何事么?”

      秦云鹤辨别唇语,答道:“没说。”

      沐王面露尬色,将少年转过来,面对着道:“裴陌要做什么?阙先生是王府秉笔,即便是你家大人,也不该如此冒昧。”

      不等秦云鹤再言,阙兰因朝沐王躬身行礼:“殿下可否准许臣与裴大人见一面?”

      “要见面可以,何必在诏狱?”

      阙兰因瞥了一眼秦云鹤,淡淡道:“裴大人与殿下情谊深厚,必是得到消息,派心腹前来相助。此时召臣去诏狱,想必与淄都一事有关。”

      沐王有些犹豫,裴陌会不会,是不是……只是眼前人之风度,莫名让他安心,好像不必恐惧什么。

      阙兰因又补上一句:“让崔参领陪我同去,殿下可放心?”

      ***

      一路上,崔溪一直以“可怜”目光望着阙兰因,一只小羔羊。

      自家王爷与这位诏狱头子交情颇深,倒是苦了手下的人。每次奉命去请镇抚使,这位大人常常几日几夜待在诏狱,不去那儿还找不到人。

      崔溪进过诏狱多次,每次出来都是一阵恶心。他实在担心文弱的阙先生会受不住。

      阙兰因被那怜惜目光一直罩着,苦笑道:“崔参领,我真的没事。”

      崔溪压低了声音,两眼睁得圆溜,似在回忆什么可怖画面,“先生,裴陌在王府还像个人,在诏狱那就是个,恶鬼。”

      崔溪声情并茂,阙兰因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想起裴陌的面容,又觉着有些趣味。

      这时,已临诏狱。

      崔溪很怂:“阙先生,我就不进去了,在外候着您。”

      一个锦衣卫拉了拉门前的铃铛,便引着她进了诏狱。

      明明是白日,诏狱却是昏暗无比。窗棂的口极小,阳光根本照不进来,也不敢照进来,生怕染了什么腌臜,再不得明亮。生了绣的烛台尚发着微微幽光。

      阙兰因眼中一颤,难免动容,血腥之味笼在鼻尖,还混着一股腐肉烂味。刀俎之下,人如鱼肉,肆意宰割。惨叫声不断入耳,人间炼狱所。

      锦衣卫将她引到一间暗室前,却不带她进去,只让她隔着栏壁看。

      面无全非的男子半跪于地,裸着身子,下身只稍稍围着条布,四肢扣着锁链,身体浸满鲜血,几无一处完整肌肤,烙印窟窿。

      一股恶酸从喉间向上翻涌。

      裴陌披散着头发,乌发滑过金丝蟒纹黑甲胄,垂至腰间。他偏着头从袖口取出一条白帕,仔细擦拭染血小刀,剑芒攀上他的脸,阙兰因那处,正好可以窥见他那微扬的嘴角,以及眼中不住涌出的笑意。

      就像一只嗜血的狼盯着食物,如饥似渴。

      比起公事审讯,他更像以此为乐,看着眼前罪犯,想折磨,无理由地折磨,真成了阎罗么?阙兰因心口一紧,有些喘不上气。

      “还不说么?我可是陪了你整整三日。”裴陌猛地俯身靠近那人,腰间清心铃忽而作响。一颔首,眸中血气瞬间减了不少。

      “左大人,并无藏私。”

      裴陌起身,不动神色,抬手举刀,往男子肋间猛地一扎,又拧了一圈,模糊血肉,瞬间蔫在地上。血溅了一身,只是混在黑甲胄里,并不明显。

      惨叫,在这小小暗室里不断回荡。

      接着是一阵狂笑,男子看着眼前疯子,竟挑衅道:“大人,终于耐不住了?可我景喆,绝不叛主。”

      铁链忽地一松,男子坠了下来。

      裴陌抬脚抵住男子的肩膀,黑靴碾向那溃烂伤口,“景喆,你可有妻子?”

      “没有!”毫不犹豫,淌出了口。

      裴陌失声大笑,眼中晦暗,望向男子,戏谑道:“暮里舍,陈氏。一副好皮囊,可惜侍错了人呢。”

      “裴陌!你做了什么!”男子终于按捺不住,忍着痛,凭着怒气向上挣扎,势必要将眼前人吞噬。铁链哐当。

      裴陌扯住铁链,让男子停留在他靴前几寸处,道:“狱中劳苦,左一容不忍让下属之妻独守空房。听说,那是第十三房小妾。”

      “不知,你做何感想啊?”又凑近了些,男人这次却想避开。

      “你放屁!”

      裴陌捋了捋发梢,忽而收了笑,说了句:“景喆,她死了,在临溪外宅。”

      接着,他从一旁取来一只镯子,扔在男子面前,是女人的镯子。

      男子瞳孔骤然收缩,眼中彻底失色。

      裴陌蔑视道:“四年前,左一容在风进所置了一赌局,赌得是十人性命,其中就有你,是也不是?”

      “左大人设的?明明,明明是救了我……”疑惑,震惊,再疑惑,看着那镯子,定情之物,想起女人,想起那可能被人蹂躏的妻子,本应觉着裴陌诓骗,本应一心向主的他,不知为何,瞬间扭转了方向。

      *

      男人一字一句咬出话来,血顺着嘴角滴在地上:“淄都码头,冬月二十,他的私账便会转移到凛都。”

      裴陌扔下刀,从胸口拿出无常簿,取出笔,蘸墨边写边念:“淄都盐商左一容账房景喆,私造暗账;转移地点,码头;时间,冬月二十;供认不讳。”

      淄都御史今日才进京,锦衣卫便从淄都擒拿了盐商之犯,就连暗账也已然审出。如此看来,天灾不过噱头,人祸才是长久之恶,陛下目光恐怕早已注视淄都,一直按兵不动,是想钓大鱼。

      阙兰因看得明白,这人是想让他知难而退,自己不过王府秉笔,掺和进来,或是别有意图。

      他不信她。

      景喆又咳出血来,像是不行了,喃喃道:“吾妻,尸身,何在?”

      裴陌:“北镇抚司。”

      景喆猝然一笑,晕了过去。

      “阙先生,到了?”在盥洗盆中搓手,血染清水,化得很快。裴陌偏头看向门外的阙兰因。

      阙兰因理了理衣襟,白靴踏血,仰首而进,朝裴陌微礼道:“裴大人,你便要以这般面容见我?”

      裴陌头发散得更乱了,拂在微松的襟口边,不荡却羁;凌厉锁骨显露无遗,几抹血色映衬其间,掩着颌下那道伤疤,其实更为凸显。

      “你不是看了许久么?”

      阙兰因淡然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大人,帕子脏了,用我的吧。”

      裴陌一愣,随即接过来,一看是青色的帕,沾了血,恐怕不好看,于是攥在手心,用玄袖揩去脸上血渍,说道:“我抽不开身,召先生来此地,先生不会怪罪吧?”

      “自然不会。”

      “先生,可是要同殿下去淄都?”那血性未消的眼神,投入她的明眸中。

      阙兰因并不答话,弯腰拾起地上的镯子,然后仰起头,望向裴陌,满目柔然,却道:“大人是陛下的人,手就别伸得太长,小心引火烧身。”

      裴陌:“先生,何出此言?”

      阙兰因向他步步靠近,混着血味的梅花香笼在二人之间,只听她附耳道:“沐王殿下,你护不得。这次的浑水,让我来淌。”

      微颤的尾音勾着他的心弦向外延伸,直至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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