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星之下

　　码拉松自认为是一个活得很清醒的人

　　她喜欢星星

　　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静静地凝视那遥不可及而绚烂无比的星火。然而自从迷雾纪元开始，光污染侵蚀了星辰，尘埃笼罩了天际。之后便是战争，混乱纪元爆炸纪元无休无止的战争、逃亡、战斗、进击、逃亡

　　她的故事开始于很久以前。

　　迷雾纪元的开始没有发生冲突，但所有人都知道战争无可避免，听闻个别政府有在秘密撤离平民，反正与她无关。然后是大洋彼岸的两个国家正式宣战，第三次世界大战持续了三年，原有的秩序全部被打乱，被视为希望的联合政府在一片泥沼中正式成立，世界进入乌托邦状态。但是很不幸的是，联合政府并不见得好的了多少，腐朽不堪资源配置不均以及妄图用武力控制民众的举措终于激怒了人们，爆炸纪元开始，以人民自卫军为首的反政府武装组织崛起，科技大爆炸带来了生存的希望，也带来了更加先进的武器与大量的伤亡，人类陷入无休无止的内战。

　　………

　　这段血腥的历史码拉松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反政府武装一开始迅速占领了上风，处于劣势的政府却不知道为何如有神助，突然间又夺回了上风，步步紧逼。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星星了。

　　现在她的眼眸中倒映着千星的光芒，宇宙浩渺，星辰流转，嘈杂远去。

　　改装过的轻型宇航舰静静地停泊在宇宙的一片虚无中。

　　这艘飞船属于那个人

　　她曾经最希望也最不希望见到的那个人，她曾经爱过却又错过的那个人。

　　尤金。

　　距离上次分别有十年之久十年，十年，在这瞬息万变的时代，一切都变得太快了。

　　十年，宛如几个世纪。

　　飞船里只有他和她，寂静得可怕。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开口。

　　尤金沉默地操纵着飞船，半机械的躯体的行动仍然干净利落得没有温度，闪着幽蓝色荧光的显示屏滚动着大大小小的数据，舱室内为了节约燃料只开了一盏灯，颤颤巍巍地在一片黑暗中照亮一片地方。

　　码拉松自顾自望着舷窗，努力使自己沉醉于星河，心却想着身后的人。

　　“Zero。”

　　驶出行星城轨道之后，尤金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片死寂。

　　“是我的错。”

　　“我当然知道，尤金。”

　　—————

　　尤金是个天才，这一点毫无悬念。

　　即使是在战争中他的能力也没有被埋没。混乱纪元末期联合政府还没有撕下维和的面具，仍然假意维持着自己坚守正义的形象。于是尤金将改进过后的Zero系统核心代码上交了军方。

　　政府高层那些老狐狸聪明的很，他们一眼就从短短的一页微不足道的文件中看到了巨大的能为他们所得的利益，甚至是逆转当局的关键：比起层层密码封闭的稀少拦截来的密保，人心中的秘密在Zero系统下暴露无遗，什么时候、什么人要做什么事，但凡只要抓住一个俘虏，情报无可藏匿。谍报员被接二连三地暗杀，信息网被瓦解。军方一下占据了大量主动权，原本处于弱势的政府一下几乎控制了整个战场。

　　如果所有人的思想都像所谓的三体文明一样被暴露倒也还好，但若是这种技术被单方面控制，带来的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一项能够改变整个人类命运的技术，落在了最不该落在的人手里。

　　人民自卫军处处受挫，被迫下了命令如有被俘，想尽一切办法自杀。

　　人民自卫军预备发起最后的总攻的前两天，本来是最后一战，最后一丝逆转战局的关键。每一名自卫军成员都很清楚，半个月以前自卫军突破六十五城防线，宣告了六十五城的正式独立。这是一座城市，更是那些受到压迫的人类心中反抗的一面旗帜，是政府心上的一根刺，他们必须誓死捍卫住这座城市。

　　但是这一场本该是英雄壮举的起义却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军方在起义的前一晚血洗了整座城市。火力猛攻，无休无止妇孺不分敌我不分的轰炸。还没有正式集结完毕的自卫军根本没有时间反抗，整座城市顿时陷入火海，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屠杀，不管男女老少全部斩尽杀绝的屠杀。

　　再怎么夸张的死亡人数也都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在乎的人不需要，不在乎的人也不需要。

　　尤金本人却并不知情。

　　他不自知地被软禁在政府科学院，享受各方的赞誉，他被有意地洗脑，心智尚且探不明白方军警深埋的阴谋，以为Zero的出现能够尽早结束战争，是为了拯救生命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不知道那个时候Zero已经成了死亡的代名词。

　　内部已经被各大权势割裂的联合政府大概也是杀红了眼，军队沦为暴力镇压的工具，鲜血献祭给了所谓的官方正义与自相残杀。

　　然而谎言并不能维持太久，尤金是个聪明人。

　　于是尤金叛逃了，他黑入了军机库的系统偷走了一架舰艇，成了流浪宇宙的游侠。

　　军方的通缉令上多了一个他的名字。在官方的说法中，他被塑造成一个误入歧途的叛徒，一个被□□组织（有些人这么称呼人民自卫军）洗脑了的混蛋，一个头脑聪明但是乖张怪异的恶人。他们甚至想要把Zero所带来的灾难全部归咎给他，好撇清自己的罪孽。

　　尤金自始至终都只是尤金。

　　只是天才少年成为了罪人。

　　——————

　　“你还真是天真，”

　　如果可以，码拉松再也不愿意直面死亡甚至是鲜血。

　　码拉松很清楚尤金的Zero已经间接或直接地沾满了鲜血。

　　她比谁都清楚，Zero是他们曾经共同的回忆，是她起的这个名字，也是他们分手的导火索。

　　Love=Zero

　　Zero=Death

　　………Love=Death？

　　—————

　　码拉松是人民自卫军的一员

　　码拉松是那一次政府为□□自卫军而进行的屠城中屈指可数的幸存者。

　　加入自卫军的理由和无数人一样，因为对这个世界不满，遵从愤懑之心的指示，认为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她的出现填补了她所在的那部分自卫军信息部门的空白。码拉松清晰地记得，自己跟随着人民自卫军的主力秘密聚集在这里，还没有安顿下来，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强大的火力压制和几乎无差别的攻击，使得整座城市一时间血流成河。

　　发明机关枪的那个人本意是为了减少战场上壮士的死亡，然而科技的进步只是让战场上徒增了数以万计的亡魂。

　　自卫军迅速反应过来开始了反击，然而却因毫无准备而兵荒马乱。

　　枪林弹雨。

　　火光照亮了深夜的天空，亮如白昼。

　　前辈有力的手臂将惊慌失措的她揽入怀中，挡住了她的身体。码拉松感觉到前辈的身躯震了一下，温热的液体浸润了她的衣服。

　　拼尽全力地活下去，松松。前辈在她耳边叮嘱那是她听到的来自这位前辈的最后一句话。

　　她躲在无数尸体间，满身血污，手脚冰凉。近乎贪婪地珍惜每一秒的生命似乎下一秒就会被一枪毙命，闭上眼睛祈祷着不会有人发现她的存在，她从不相信神明，但是在那一刻，她真切地希望世界上有神明的存在。

　　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她已无法思考的脑袋塞满的只有这句话。

　　强烈的动物本能的求生欲占满那她的思绪，她曾经以为自己在宣誓加入自卫军时足以坦荡面对死亡，然而她终究还是过于胆小。她不是没有见过横尸遍野的战场，她发自内心地敬仰那些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而牺牲的人他们是英雄，但码拉松不是。

　　她痛恨这种深深无力感，似乎要将她拽入无尽的深渊。

　　幸运的是，那群残暴的机器士兵并没有发现她微弱的呼吸。

　　码拉松的大脑和理智的工科思维并没有完全被灾难毁灭，她迅速找上尚未摧毁的机密网络系统拐弯侵入了政府第四机关的信息库。她一人自然无法与整个科学院的技术人员对抗，想要不被发现是妄想，但凭借对那个人的了解与技术，仍然挖掘出一些线索关于，他们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是Zero

　　码拉松以为这个答案可以让她踏上复仇之路，然而意识到这一点后，她最后的理智终于彻底崩溃。她感到有些隐隐眩晕，可能是由于几夜没有合眼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因为不想面对着现实的缘故。她觉得自己好像游走于悬崖边挣扎的行者，一念即深渊。

　　尤金

　　死在那座城市的人。

　　如果当时让你放弃Zero的想法，如果Zero没有出现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死

　　我不想看到你满手鲜血的模样。

　　Zero，当时我们已然摇摇欲坠的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对他失望，丢下他不管，我不相信他能够成功，甚至迟钝到也没有怀疑那个调查员A与他的关系.

　　为什么当初是选择丢下他不管，而不是全力阻止！

　　如果我当初阻止了他是不是一切就不会这样

　　我如今痛恨的人，却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爱过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

　　那些为了正义而战的人，那些无辜的人，那些会在战争的废墟里种出花来的人，那些昨日还在笑着开玩笑说着战争结束以后要追求自己的人；那些求着自己教他们黑客技术的孩子，那些关键时刻给人以安全感的前辈，那些总是充满精力的年轻人

　　他们都死了。

　　码拉松有的时候甚至都可怕地想过，自己要是真死在那一场屠杀中就好了，至少那样不用承担回忆带来的痛苦，也不会知道Zero是祸源。

　　为什么是我活了下来。

　　我应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没有答案。

　　最后的一丝曙光淹没在没有任何星光令人窒息的夜晚。

　　码拉松讨厌自己现在的模样，像个懦夫一样可耻地抓紧一切生的希望。她为了躲避夜间的搜查，不得不躲在酿酒的地窖，好不容易唤回一丝理智，却连出声都不敢，只是尽可能地躲起来，无声的哭泣，昏迷，醒来，然后再次在黑暗中昏睡。

　　没有食物、水源和安全保障。

　　码拉松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绝望。

　　她第一次为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而感到害怕，她讨厌自己摇摇欲坠的信仰，内心一遍一遍地嘶吼着，讨厌自己的无能为力与凡人感情

　　自相矛盾。

　　—————

　　三天之后的夜晚，一名一袭黑衣的蒙面青年找到了几乎要昏死过去的她。

　　她以为是敌军，本能地想要退缩，却发现自己已经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个青年却什么也没有地将她背了出来，她隐隐约约能看出军装的一抹绿色，但是所有的肩章、胸章全部被以一种暴力的手段扯掉了。

　　青年的声音沙哑，一抹雾蓝色的发尾从黑布的缝隙中露出。

　　“尤金？”码拉松艰难地辨认出来者。

　　“跟我走。”青年压低声音，食指压在嘴唇上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抬头望了望天上飞过的巡逻无人机，拉着她躲进小巷。

　　一架轻型军用载人飞船隐藏在断壁残垣之后。

　　“我们要快点离开这里。”

　　尤金迅速启动了飞船的动力反应堆，准备加速逃离这里。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松松。”尤金头也不回只顾操作飞行系统，他的声音依然是记忆中的那样温和而少年气。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尤金顿了一下，犹豫地回复“你入侵第四机关库的时候信号地址露出马脚了，我有留一手放心我帮你掩盖掉了，他们的人不知道。”

　　“为什么还要管我……我以为我们是敌人。”

　　多年未见，尤金罕见地沉默了。

　　“……飞船里有食物和水，你先缓一缓。”

　　飞船悄无声息地升空，冲破大气层。

　　一路无话。

　　—————

　　“我没有权力去责怪你”

　　码拉松仍然不愿意正视他的眼睛。

　　“我以为一切不会是那样的。”

　　“人类是有欲望的生物。拜托，你难道还被那些人伤的不够深吗？！”

　　如果不是仿生科技，逃亡中落下的伤可能将尤金的后半生被困在轮椅上

　　“我知道我犯了一个错，松。”尤金眼中晦暗，“我没有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

　　“因为，我的理想是，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

　　这句话轻飘飘地回荡在舱室，映着舷窗外沉默的千星，带着极大的嘲讽的意味。

　　码拉松愣了一下，不耐烦地埋怨了一声。“真是幼稚！”

　　“我相信这个世界……”

　　“美好的世界根本是不存在的。该死！尤金，睁开眼看看这个已经无可救药了的世界吧！即使你是天才又怎么样，我也好，你也好，什么也改变不了！”

　　码拉松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尤金甚至错愕地察觉了她眼角的一丝泪花。

　　“千星闪耀之下我们能做的只是拼尽全力的活下去而已！你还不明白吗？！”

　　“我并不知道一切会演变成这样。”

　　“无知者无罪论？的确，你身为一个所谓的科学家从未真心想杀死任何一个人，但你依然让自己手上鲜血淋漓不是吗。”码拉松嗤笑一声，“我没有办法原谅你，这辈子都不可能。”

　　“我也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松松。”

　　“别叫我松松。”码拉松冷冷地打断他，“现在的你没资格那么叫。”

　　码拉松的语气依然冰冷得仿佛只剩下敌意，尽管她的内心已心如刀绞。

　　“如果我当初没有那么天真，如果我多想一想……”

　　“停下！别说了！”

　　眼见着码拉松的情绪要失控，尤金沉默了一会。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救你，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

　　“对，你为什么要救一个名义上你的敌人？你可是政府的人”

　　“因为我爱你。”

　　“……”

　　“我爱你。”

　　“……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爱你，仅此而已。——所以我才会加入政府，因为我希望你能够生活在一个和平的世界。”

　　“………你这样的罪人不值得我去爱。”

　　“我爱你，仅此而已”

　　“……你疯了”

　　“十年实在太久了，不是吗？”

　　码拉松是个明事理的人。

　　她当然清楚尤金什么也不知道，她当然知道自己没有权力去恨他。自己只不过是在他身上肆意发泄着无处释放的怒火与痛苦，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将他以这种方式伤害，但理智已经几近崩溃决堤。你不会因为核武器的发明增加了战争的伤亡而去憎恨发明出核弹的人，如果非要为她现在的行为找一个理由，恐怕就是因为那个人是尤金。

　　她不恨那些发明武器的人，她清楚自己恨的是那些挑起战争的人，那些为了利益而唤醒人类内心深处的恶意的人

　　————但她无法接受这个人是他。

　　码拉松不相信Zero能够拯救世界

　　不是因为不相信科技，而是因为不相信人性。

　　如果Zero没有出现，政府军就不会彻底腐蚀他们的情报网，那些人也不至于死去。任凭谁也不会愿意看到那一切

　　她的痛苦来源于活着，眼睁睁地望着一切的逝去。

　　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码拉松的眼神夹杂了几分晦暗。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至于尤金

　　他是千星闪烁之下，天真的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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