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序·未眠

　　第二天一早，没等傅廷言出门，监管部副部长魏越州的下属郑美就气喘吁吁地敲开了他们宿舍的门。
　　“廷言！这是你的智能终端，时空熵值暴涨，整个执行部都出外勤了！”
　　傅廷言拿回终端刚戴上手腕，消息纷至沓来，他转过头看向宿舍内缓声道：“睿总，我先出外勤了，你慢吃。”
　　“嗯，去吧。”
　　萧睿在半梦半醒之间答道，等到整个宿舍彻底安静下来，他的大脑才反应过来：
　　等等！时空熵值暴涨？！
　　他急急忙忙丢下吃了半根的玉米就往情报部办公室赶。
　　最后，在情报部和执行部的共同合作疏通和维护了四十九个世界的时空之后，时空熵值才堪堪回稳。

　　赵小叶在入职前参观过监管部，她跟在邱枫身后飘来飘去，打量着监管部。
　　监管部有一个非常大的机房用来存放智脑的主体，而它的投影显示屏则是放置在较为开阔的地方——几乎一进入监管部就能看见它。
　　智脑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时空熵值，并且投影在了显示屏上。
　　“如果时空熵值超过了高线会怎么样吗？”
　　邱枫一反以往的温和，表情严肃道：“会引起时空风暴，这对我们的位面来说是毁灭性的灾难。”
　　“时空风暴是什么？我只看到过风暴。”
　　“包裹在位面最顶端的保护层碎裂，外位面的能量不断挤压，漫天的能量碎片掉落下来，坍塌、死亡随处可见。”
　　邱枫的目光转向窗外天穹，静谧悠然的背后是无尽的血色黑暗。
　　赵小叶顺着他的目光飞向窗户，她贴在监管部最高处的窗户上，两颗黑葡萄一动不动盯着外面湛蓝色的天空。
　　“什么也没有呀……邱部长，你在看什么？”
　　“过去、现在和未来。”
　　“哈？邱部长？你没事吧？”赵小叶唰地一下飞回了邱枫的面前，左看看右瞧瞧，而后小声嘀咕道，“看着挺正常的呀，怎么开始神叨叨的了呢。”
　　“……你这孩子，怪会破坏氛围的。”邱枫嗔怪道。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宋·张先《诉衷情·花前月下暂相逢》

　　下班高峰期的地铁上，王茜缩在角落里，不停地抬头查看站点的信号灯。
　　她要在倒数第二站下车去给冯晏的弟弟送新鞋——不，她和冯晏已经彻底结束了，在他同陈小姐言笑晏晏的那一刻。
　　高中三年、大学四年，毕业后两年多，他们认识几乎快十年了。
　　她性格开朗、行事温柔、待人真诚，他神清骨秀、目若灿星、高岭之花，如同经典都市言情小说的男女主人设，连相遇都像是故事情节。
　　教学楼旁，紫藤萝连廊下，熙熙攘攘，忽然对上的视线和他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直到今天还印在她的脑海中。
　　他平常不怎么爱笑，永远都绷着脸，仿佛在忧愁世间百态，连春雨中四处奔波躲雨的燕子的命运都要愁上一愁。
　　后来她才知道，冯晏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和一个年幼的弟弟。
　　他们班是流动单人座位，个子高的人总会有相邻的机会，她便趁着“做同桌”的时候，多给他带些零食——有的是他们这个年纪爱吃的，有的是小朋友爱吃的，或者提前给他抽屉里塞家庭作业试卷——在学校提前写家作是班主任不允许的，但是同学之间私底下都会和各科课代表搞好关系，以期提前拿到家作。
　　大学的时候同院不同系，上大课的时候，他俩经常互留位置，被不少同学调侃过，连辅导员都有所耳闻，笑着调侃他们是不是要从校服走到婚服。
　　毕业前一年，他说他想留在南城，毕业之后却跟着她回了杭城。她笑话他没有坚持自己的主意，转头被一句“弟弟需要人照顾”打得猝不及防、心疼万分。
　　她以为即使他们没有互诉衷肠，心意大概也是互通的吧？冯晏会明确拒绝其他女生的爱意和亲近，可从来没有同她说不——至少在他心目中，她应该会是不一样吧？
　　冯晏很喜欢的鞋子品牌即将推出新品，她抢到了两张提前购买券，一张给他弟弟买了双新的运动鞋，属于他的那双鞋本来想问问他的想法的。好不容易将人约了出来，她却遇上了突发工作，晚了一个小时才到约定地点。
　　冯晏坐在约定好的咖啡厅里同他之前提过的陈小姐聊得热火朝天，原本就漂亮的脸蛋在笑容的渲染下愈发夺目。
　　她或许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捧着一颗心来，换不得半点真心。
　　王茜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崭新的男款运动鞋，瞬间红了眼眶。
　　一片阴影突然投到了她的身前。
　　“小姐，你是在下一站下车吗？”她闻声抬头，那人离得很近，一身灰色运动服，线条分明的五官比冯晏还要精致些。
　　王茜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她抬眸瞥了一眼信号灯：已经到了倒数第三站了，整个车厢里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个人，除了眼前的男子，还有两位身着不合身西服的中年男人坐在那头的位置上高谈阔论，以及一位用黑色冲锋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瑟缩在他们不远处的门口扶手处，面对着车厢门站着。
　　“不、不是的。”王茜咽了咽唾沫，她仿佛嗅到了危险的味道，紧张得发颤。
　　灰色运动服后退了半步，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还递了包未拆封的纸巾过来，“这么帅气的运动鞋总要送出去吧？”
　　“不用了，谢谢。”王茜飞快地拒绝了那包纸巾，她抬手擦掉了眼角的泪，却突然被对方拉住了袖子，“你——”
　　“嘘——小姐姐帮个忙可以吗？右手边那个黑衣服的家伙从我上车开始就盯着我了，我得在下一站下车了，但是我怕他会跟着，需要你帮忙打下掩护，拜托了！”
　　他贴得特别近，语气中的焦灼不似作伪。
　　王茜扯了扯袖子，没扯动，低声回道：“要是你俩是一伙儿的，我不就危险了！小哥哥你要不换那边两位大哥给你打掩护吧……”
　　地铁启动了，惯性让王茜不由自主地倒向灰色运动服——他塞给王茜一张卡。
　　“我叫傅廷言，这是我的身份证——先别低头，他看过来了！”
　　傅廷言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他捏着那包纸巾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就在那一瞬间，王茜愣住了——这个场景她仿佛经历过一遍，同样的人、同样的话，同样的气氛紧张。
　　她坐直了身子，内心的不安感莫名的开始消散。
　　“傅、傅——”
　　“傅廷言。”
　　“傅小哥，身份证你收好，我陪你下车。”王茜侧首莞尔一笑，她的余光扫过那个黑色冲锋衣——他果然在看这里，她捏了捏手中的袋子，迟疑道，“首先声明我不是想搭讪啊，你看着有点眼熟诶，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傅廷言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将纸巾塞进了王茜装运动鞋的袋子里，轻声道：“你相信平行时空吗？或许我们在平行时空里遇见过九次。”
　　“哈哈，为什么一定是九次？”王茜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你现在好一点了吗？我刚才觉得你比我还要紧张。”
　　“开个玩笑，谢谢你能相信我。”傅廷言抿嘴一笑，却紧攥着王茜的袖子不敢松开。
　　地铁在这条线倒数第二站停了下来。
　　「九洲路到了，下车请注意脚下空隙。」
　　王茜反手拉着傅廷言的右手手腕就往车外冲，自动扶梯被踩得哐哐响。
　　傅廷言瞥了一眼地铁站广告箱映出来的黑影，默默活动了一下左手手腕。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两条街外的购物中心灯火通明，这里的地铁站出站口路灯忽闪。
　　“是路灯坏了吗？”王茜有些不安地皱着眉，这个出站口她经常走，以前都没有这么暗的。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傅廷言耳中分外明显，他抽出自己的右手腕，推开王茜，低声道：“快跑。”而后转身一把扣住黑色冲锋衣的右胳膊，用力往他身后反拧。
　　黑色冲锋衣虽然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出手，但是他立马抽出了左边口袋里的美工刀，朝傅廷言刺去，出手迅猛、非一般人。
　　傅廷言矮身躲过，美工刀划破袖子便再无进展，他出手震掉了歹徒的刀，二人出拳肉搏几招后，傅廷言抓住对方破绽一脚踹在了歹徒的膝盖后窝，将人趴扣在地上，并将他的双手背在身后，抽出皮皮带捆住。
　　王茜对于刚刚几息间发生的事情有些发蒙，甚至腿也有些发软，颤颤巍巍报完警后，才哆哆嗦嗦往傅廷言这边靠近。
　　“你、你没事——你的胳膊在流血！我、我帮你再打个120吧！”王茜急得眼眶发红，拿手机的手都在抖。
　　“冷静小姐姐，先别乱了阵脚，”傅廷言低着头，头发垂在眼前，“我的伤没关系，但是这个人，嘶——别乱动！”
　　傅廷言的怒音又吓了王茜一大跳，他一掌劈在歹徒的脖颈处，暂时劈晕了他。
　　“在警察到之前，你还能再找到人帮忙吗？我的伤口需要简单处理一下。”他的语气重新软和下来。
　　王茜跪在他身边，连连点头：“可以的可以的！我刚刚给我朋友打电话了，他家住的很近，马上就能——”
　　“王茜！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了？！”冯晏的突然出现打断了王茜的话，他下意识地蹲下身子来扶她，这才看见挂了彩的傅廷言和他膝盖下的黑色冲锋衣。
　　王茜看了一眼来人，摇了摇头，又重新焦急地看向傅廷言的伤口。
　　“皮带，抽出来借用一下。”傅廷言三下五除二将歹徒手上的皮带换成了冯晏的，“像我这样压住他，别让他乱动——没死只是晕了，警察马上过来了，我先去对面药店买点东西处理一下伤口——小姐姐你陪着你朋友吧，这个歹徒比较重要和危险，我自己一个人可以。”
　　他一瘸一拐地起身走进黑暗之中，同呜呜作响的警车擦肩而过，最终彻底消失在监控摄像头中。

　　萧睿洗完澡出来就看见傅廷言瘫倒在沙发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受伤了？你这么厉害出任务还能受伤那对方得多难搞啊？”萧睿一边阴阳怪气，一边去墙角的柜子里翻之前邱枫给每个宿舍配的简易医疗箱，“找到了！得亏邱枫提前准备了，不然你就等着伤口发炎——嚯！这么深的刀伤？你跟人纯肉搏的？一点力量没用？不对，你这不是出任务的伤。”
　　“嘶——睿总，我自己来就行。”傅廷言额头上满是冷汗，五官几乎都要皱在一起，他伸手想要接过萧睿手中的消毒棉球，对方却往后退了半步。
　　“我可以先不问，但是你别勉强。”
　　萧睿低声骂了一声，而后放轻动作继续帮傅廷言处理伤口，动作不算熟练，但是主打一个迅速。
　　“……除了胳膊，腿上应该还有伤吧？能自己掀——算了，你躺好，我来看看。”
　　腿上倒是没有刀伤，全是乌青。
　　傅廷言眨了眨眼睛，自己的胳膊仿佛被缠成了木乃伊的模样，他靠在沙发靠背上，垂眸看着倒了一手红花油伸手向乌青处的萧睿。
　　他蹲在地上，湿漉漉的发丝间时不时还有水珠滴落，一脸认真地揉着淤血，动作温柔又不失力度。
　　萧睿蹲的腿都有点发麻了，傅廷言却一声没吭，他瞥了一眼昏昏欲睡的傅廷言，翻了个白眼，而后猛地戳了一下淤青。
　　傅廷言登时清醒，茫然无措地看向萧睿，“睿总？”
　　“腿麻了，拉我起来。”
　　萧睿臭着脸，拿眼瞧他。傅廷言立马起身用完好的那半拉身子扶他起来，一边道谢一边道歉。
　　“看在你受伤的份上，说吧，还有什么需求，哈——”萧睿打了个哈欠，擦掉眼角的生理眼泪。
　　“一杯咖啡，可以吗？”傅廷言露出标志性的乖乖笑，像只萨摩耶。
　　“哼，只有速溶没有手冲。”
　　“都行都行！谢谢睿总抬爱！”
　　萧睿脸色稍微缓和一点，他一边冲着咖啡一边问道：“这个点喝咖啡，你还睡得着吗？你不是饿了吧？”
　　傅廷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自己的衣角，“有点……不过冰箱里还有昨天没吃完的黄豆炖猪蹄，一会儿我自己焖个面就行！你要是困了，就先去休息吧。”
　　萧睿回头上下打量着傅廷言，一只胳膊伤着，还一瘸一拐的，看着怪可怜的，嫌弃道：“就你这个样子，端锅都费劲，还是我来吧……喏，你的咖啡。”
　　速溶咖啡在玻璃杯中打转，白色的浮沫一圈一圈扑向杯壁。

　　“锅里的猪蹄翻一翻，汤煮冒泡了就可以把火调到中档，然后放手擀面，面在你右手边第三个柜子的第二层，找到了吗？还有那个……”
　　傅廷言靠在厨房门框上疯狂输出，惹得萧睿直冒火，他转身用锅铲直指傅廷言的鼻子，骂道：“你别给我蹬鼻子上脸，我只是不怎么会做饭，又不是傻子……再废话我全给你倒了，别吃了！”
　　为了自己的肚子着想，傅廷言成功哑火，只敢在锅里快烧干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睿总，加水。”
　　最后，一大碗香喷喷的黄豆炖猪蹄焖面被端上白色的餐桌，黄豆软糯、猪蹄Q弹鲜香，面条裹满了汤汁。
　　“睿总吃点吗？”
　　“……我今天在食堂吃过晚饭了。”
　　傅廷言低头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终端，“这个点算夜宵——”
　　萧睿肚子的咕咕声打断了傅廷言的劝说，他清了清嗓子：“那就吃一点垫垫，省得晚上饿的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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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嗦完面之后，萧睿小口抿着温水，随口聊道：“傅廷言，你好像很喜欢做饭？”
　　傅廷言喝咖啡的动作一顿，咧了咧嘴角：“邱枫说做饭可以缓解焦虑，我就一直保持下来了，得亏倏忽食堂的褚阿姨愿意帮我采买食材，不然现在也不会这么方便。”
　　萧睿不以为意，“嗯，像是邱枫会说的话……他不会就是单纯为了蹭吃蹭喝吧？”
　　“不至于……吧？”傅廷言回忆起最初邱枫和他姐试菜时英勇就义的模样，笑意便不由自主地出现在嘴角。
　　“面也吃了，咖啡也喝了，说说吧，为什么到下面世界里肉搏去了。”萧睿将温水往桌子中间推了推，自己反而往后靠上了椅背，消失在傅廷言嘴角的弧度出现在了他的嘴边，“不说清楚，以后一点情报都别想收到。”
　　傅廷言将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而后简述了一下自己今晚见义勇为的过程，还没等萧睿吐槽，他又继续说着。

　　这是第三个位面，他第十次站在那列地铁上了。
　　在他原本的位面上，王茜死于那趟地铁的最后一站，但是当时地铁里一个人也没有，监控也只拍到了一个模糊到看不清身形的影子，案子最终成了悬案。而王茜的父亲是位顶尖物理学家，对时空颇有研究，在女儿离奇被杀的刺激下，研究出了时空穿梭机，频繁穿越时空企图改变王茜被杀的命运。
　　蝴蝶效应之下，这个世界崩塌了。
　　一开始只是时间线的混乱，再到时空错乱。这个位面的时空秩序管理局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最后数十个世界全部崩塌，整个位面毁于一旦。
　　他是被他姐以命换命送到外位面才得以存活。
　　他在第二个位面调查了很久，终于锁定了这个世界和具体的时间点，可是他尝试了八次都没有救下王茜。第九次，他终于带着王茜逃离了那班死亡地铁，第二天却依旧在新闻报道上看到了王茜死亡的消息，只是这次凶手抓到了——就是那个黑色冲锋衣，他根本就是盯上王茜了，不死不休的那种。
　　一个退休雇佣兵非要弄死一位顶尖物理学家的女儿，这背后就很耐人寻味了。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查明真相，就被时空规则踢出了第二个位面。

　　萧睿似乎并不惊讶傅廷言不属于这个位面，他只是似嘲笑似冷笑地哼了一声：“因为你在尝试强行改变时空秩序。你不怕就算你救下了王茜，第二个位面也会因为你的频繁穿越而崩塌吗？”
　　“它已经崩塌了。”傅廷言摩挲着玻璃杯的外壁，眸光暗淡，“抵达这里的第二天，我收到了智脑发来的消息，由于王茜的死亡，一切重蹈覆辙，第二个位面在浩瀚星河中很快失去了光芒。”
　　“所以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父亲？”
　　萧睿坐在椅子上摇摇晃晃，仿佛只是说了个明天早上喝粥的提议。
　　傅廷言沉默不语，一瘸一拐地将桌上的两个碗放进水池里泡着。他回头的时候，萧睿已经站在了他自己的房门口，睡眼惺忪。
　　“我随口一说，别往心里去，晚安。”
　　傅廷言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手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痛得他耳鸣声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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