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茧

　　春简在图书馆租了两本书，下午三点，乘坐公交回春祠街。
　　坐上车，她这才拿出手机打开流量，扫了眼一下子涌出来的纷杂消息，空荡荡的好友列表，只有她能凑分的群里讯息活跃。班级群里@全体人员，课代表提醒晚自习要交的作业，班主任在的q群，大家老老实实。私底下，不知谁顺手把她拉进的吃瓜群，昨日删帖以截图形式疯狂泄出。

　　—— 高二一班周子祈是个人渣。
　　帖子标题足够简单粗暴，劲爆吸睛，才好收割人那一茬又一茬的好奇心。尽管其间“爆料”漏洞百出，并不高明，但不妨碍大家乐此不疲地吃瓜看戏。

　　春简没什么表情地收了手机，在一片热火朝天的聊天里，默默退出了吃瓜群。

　　公交到站后，春简去街口的小超市买醋。晚饭吃饺子，中午姥爷发短信说家里醋快用完了，回来的时候带一瓶。

　　甫一进门，就听到闹闹哄哄的一群人。围着收银台里侧的电脑，在看什么。
　　春简直奔卖调味酱料的货架，拿了醋，踱到收银台付款的时候，脚步几分踯躅。里外围着的一群男生，几个穿黎中校服，没一个人注意到她。

　　“靠，眼睛都快瞎了，老子一下午就搁这儿一帧一帧看，周子祈你拿什么赔我精神损失费。”
　　“我看你还是算了吧，费这老大劲儿干嘛?清者自清，再说我们兄弟几个谁不信你？”
　　“就是就是，什么弱智帖子，葛越越好好一姑娘都能造谣同——”

　　“闭嘴。”周子祈目不转睛盯着电脑屏幕，淡声打断。

　　“那个……”春简弱弱出声。

　　“付钱？”周子祈暂停屏幕，挥手示意围着的人散开，起身，弹开收银机。
　　春简细声问：“多少钱？”
　　“不清楚。”周子祈漫不经心地伸手，“扫一下就知道了。”
　　“哦，好。”春简忙不迭把醋递给他。

　　春简面色微惑，悄悄看了眼少年。
　　早上早点铺下午超市，他家到底干嘛的。

　　扫码，报价格，春简付钱，周子祈找零。
　　大约看穿她的疑惑，周子祈把零钱递给她的时候，随口笑说：“帮人看店。”
　　春简微窘地“喔”了声。

　　“看什么店，拉着我们在这里浪费青春。”闻霖含着棒棒糖吐槽。
　　“求你们待这里了？滚滚滚，爱干嘛干嘛去。”周子祈要笑不笑地赶人。
　　“周子祈，你果然是个人渣！”闻霖愤愤跳起，用胳膊肘锁住周子祈的后颈。
　　周子祈扒开闻霖的胳膊，没好气地挑眉笑道：“吃也堵不住你的嘴。”

　　春简把醋塞进帆布包，悄无声息离场。
　　她刚刚没看错的话，那电脑屏幕上的多个分屏，是超市监控吧。

　　查监控干什么？找不在场证明？
　　春简没由来地冒出来这个念头。

　　＊

　　翌日早晨，天清云淡，春简起床去学校。
　　姥姥姥爷照样起了，三人便一同出门，到羊汤包子铺的门口，春简准备买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路上吃，姥姥姥爷要晨练过后再吃，于是在旁边等。

　　周卫平戴着蓑笠，外罩环卫工人穿的橘色背心，和斜挎着运动背包的周子祈一前一后从店里出来，老头儿碰见春简，分外热情地打招呼：“去上学啊？春家丫头。”
　　“嗯。”春简乖巧点头。
　　“真巧，那顺路啊。”周卫平一拍周子祈的肩，“你们一块去吧。”
　　“行行，”周子祈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无可无不可地笑问，“那春简同学，咱们一起？”

　　春简掀了掀唇，偏头看向身后的姥爷姥姥，姥姥高惠兰走过来，笑着捋了捋春简的刘海额发，悄声鼓慰：“没事儿，简简，咱们多交交朋友……实在做不到，不说话也行的。”
　　拒绝的话说不出口，春简拿着包子豆浆，默默跟在了周子祈后面。

　　一路无言。

　　春简默不作声地啃着包子，低头装作很忙的样子，两边的腮微鼓，从周子祈的余光看过去，像只慢吞吞进食的仓鼠。
　　仓鼠吃东西也没声音的吗？
　　她也……太安静了吧。

　　周子祈是个很会看气氛的人，只要他愿意，他都不会让人把话掉地下。
　　但显然对方不想和他多讲话，他也早就瞧出那自来熟老头儿随口一句让他们一起上学时她为难且有些抗拒的表情，懒得自讨没趣，便也不吱声，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走了一路。

　　到了黎中大门，春简主动启口，细声说：“我……我得去小卖部买点东西……”
　　“现在？”周子祈愣了瞬，猜测是她不想继续同行找的借口，“哦，行吧。”
　　春简礼貌轻问：“那，我走了？”
　　“好，拜拜。”

　　春简大松一口气，转身，准备分道扬镳。

　　“春简！”
　　走了几步路，还是忍不住，周子祈喊住了她。

　　春简一惊，顿足转头。

　　校门口人来车往，有人侧目，有人打招呼。高瘦颀长的少年在人群里总是惹眼的存在，晨光将他的墨黑发丝镀上一弧暖金，软蓬蓬，暖烘烘的。
　　尽管流言缠身，周子祈的人缘还是很好。
　　“早啊。”
　　“早啊，周子祈。”

　　周子祈一路笑应着“早”，一边大步流星地朝春简走过去。
　　“嗯，你……”周子祈欲言又止。

　　他想问一句能不能替我作证，四天前的傍晚，她是不是看到了他在她家附近躲雨。

　　那天他仰头望见的楼房，爬满的凌霄花如瀑，枝藤被雨冲刷得油绿盎然。
　　那扇总是紧锁的漆木格窗，居然开了。从里面探出半颗脑袋，顶着个纸折的涂鸦皇冠，在风里雨里摇啊晃啊的。

　　隔着淅蒙雨雾，周子祈隐约感觉到她的视线，抬头时，少女的眼睛蕴了慌恐，手忙脚乱地阖上了窗户。

　　一个文静内向话少到令人发指的女孩，他俩儿完全不熟，这事儿应该挺让人为难的。再说了即便她出来作证，全凭一张嘴，有几个人信啊。

　　周子祈无奈一笑，“算了，没事儿。”

　　春简稍有不解，闷闷“嗯”了声，转身走了。

　　＊

　　上午第三节是体育课，周子祈班上跑完操自由活动。
　　周子祈留在操场没有走，跑道边坐下，看向不远处的七班的方队——他们体育老师叫人搬了垫子过来，貌似要组织仰卧起坐。

　　闻霖挨着他坐下来，随口问：“监控给老杨了吗？能行吗？”
　　周子祈摇摇头，又点头，“勉强吧。”
　　“什么叫勉强？”
　　“下午六点回春祠街，七点半出去，超市监控都拍到了。春祠街到三中只能从这条主巷道走，出入必经过超市，能勉强证明这一个半小时内我待在家里。”周子祈说，“但春祠街多的是小路，推翻这个证据轻而易举，随便找个出入口，七弯八绕总能到的。”

　　网上疯传的照片里，打架地点的背景是三中后门，门上挂了一口钟，指针指向六点五十。

　　闻霖乐了，“有作案时间是吧。”
　　周子祈耸肩，不置可否。

　　“要我说，可以了。”闻霖说，“本来三中那被打的人跟你就八杆子打不着，那莫名其妙的破帖子一看就冲着弄你来着。”
　　“我只想该澄清的澄清清楚，仅此而已。”
　　“你怎么说清楚？咱们也都找三中的朋友问过，三中那个被打的昨天好算醒了，说不认识打他的人，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是谁。”
　　“证明不是我就行了。”

　　“哎，简直无妄之灾，你初中的事也挖出来——”
　　“真的。”
　　“啊？”闻霖愣了愣，“为什么？”
　　“年轻不懂事，叛逆呢。”
　　“……”

　　闻霖张了张口，片刻“操”了声，冲周子祈握拳笑骂：“你原来还有这么不良的时候呢，怕了怕了，以后不敢随便惹你了。”
　　周子祈把篮球一把抛他怀里，双眼眯成两弯月，慢悠悠地笑问：“怎么会呢？”

　　闻霖从脚底板莫名生出凉意，搓搓胳膊，他笑得越人畜无害，越让人心里发毛。
　　“爹，祖宗，生气了？”
　　周子祈敛了几分笑意，摸摸闻霖的头，怜爱的口吻应道：“哎，我的好大儿。”

　　闻霖抬脚就踢过去，周子祈漫不经心地轻巧躲开。

　　“谁没点年少无知犯浑的时候呢，兄弟我还是相信你。”闻霖拍了拍周子祈的肩，作语重心长状。
　　“我谢谢你哦。”周子祈皮笑肉不笑，目光一动不动望着七班方队。

　　闻霖顺着他的视线瞅了会儿，纳闷地问：“你别告诉我你一直在看昨天超市里买醋的那位妹妹？”
　　周子祈：“关她什么事。”
　　闻霖：“那你看谁呢。”
　　“你认识的，”周子祈说，“等会儿帮我个忙。”

　　周子祈原本都没注意到春简。
　　挑不出错的学生头，齐刘海，黑框眼镜，习惯低着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这姑娘存在感稀薄，放在人群里，实在不容易分辨出来。

　　那端七班队伍里男男女女分开各自二二组队，男生们分批把仰卧起坐做完，该女生上场时，他才发现匿在人群背后的春简。
　　同学之间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她一言不发独自站着，埋头看脚尖和地面——仿佛空气里竖了堵无形的墙，隔开周遭所有的热闹与喧嚣。

　　垫子一排五个，自己随便找人配合搭档，七班女生们前后左右一会儿就商量完洽，十人一组排队，七班的体育老师一组一组往后检查队伍，忽然发现落单的春简。
　　体育老师随口问：“你没搭子吗？”
　　春简呼吸一屏，几分手足无措，呐呐：“我……”

　　体育老师默数女生人数一圈，单数，多出一个，心里有了数，于是又说：“前几组做完的女生，谁自愿来搭个手？”

　　此话一出，却是全场缄静。
　　人堆里的一群女生们你望我我望你，无声对视一眼，而后相继沉默。
　　无一人上前。

　　春简木木地站在那里，旋即垂下窘迫得快要哭了的脸。

　　尴尬而微妙的空气凝滞。

　　体育老师几分错愕，这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吗，暗忖这班上的人怎么回事儿。
　　“来吧，我俩儿一组。”人高马大的成年男人走到春简身旁，往女生队伍里一站，就冷着脸朝前大喊：“第一组，上去做啊！四十个及格，自己计数，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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