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莲

　　三月十五，晚。
　　今日天晴，月色绝好，适宜赏月。御花园里仅有寥寥几人，阴阳师和灵慧禅师面对面坐着，一人饮酒，一人喝茶。
　　少年在他们周围四处晃悠着，看见摘星楼下，一个穿着宫装的女子提着一只白色的灯笼，笼子的尾端有铃。女子的身上一丝熟悉的莲香升起，少年细细一看，发现那宫装女子是阴阳师的式神。
　　用式神做饵。莲笑了笑，回到了若蓝身旁。阴阳师和禅师坐在一起，只怕是在等那鬼自己来，这附近肯定有许多布置，自己若是再随意乱跑，难保不发生危险。
　　还未至子时，夜还不够深，二人只是悠然自得的坐着。
　　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夜色如水，风有些凉意，衣服和发丝舞动着。式神手中的宫灯明明灭灭，每每欲灭时，又变得更加明亮。
　　巡夜人的第一声报时的锣声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而至。慧灵禅师的手中微微现了冷汗，手紧紧的攥住了手中的佛珠。连莲都有些紧张，来的，是自己的同类。唯独阴阳师毫不在意的慢慢啜着酒，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左半边的珠子是黑色的曜石，右边是白色的玉。一百零八个珠子上全部有着精致的莲花纹样，应是萧集家的祖传之物。
　　脚步声近，顿时阴风飒飒。式神手中的宫灯被吹熄。惠灵凭借着多年的修为勉强看清了暗夜中的来者：那是一个穿着宫装的女子，面色青白、双眼无神、步履虚浮，嘴角、衣襟、袖口上沾着一点暗色的血迹。唯有头发还称得上整齐。从哪个宛若鬼魅的人身上，依稀可以看得出和画像上的夏雨是同一个人。
　　在场的两人一鬼都知道，来的那是一个被鬼附身的人。
　　夏雨在式神的身边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宫灯上的风铃，又盯上了式神的脖颈。式神看着她，仿佛是很友好的模样，手中的宫灯摇摆不定，激起了一串串的铃声。
　　听到铃声，夏雨有了些反应，沾血衣袖下细瘦的手腕伸了出来，一把掐住了式神的脖子。式神象征式的挣扎了几下便停止了反抗，手中的宫灯落到了地上，身体软绵绵的倒下。
　　莲惊愕的长大了嘴巴，他自己虽然是鬼，但是却没有害过人，第一次见到恶鬼伤人反而是惊奇大于恐惧。他看见若蓝手中结着一个印，看着式神和夏雨。夏雨见式神没有了气息，以为式神已经窒息而死，便露出了口中的獠牙现出了厉鬼的模样，长长的獠牙刺进了式神的肌肤。
　　莲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化成厉鬼，免得青面獠牙的破坏美感。
　　夏雨口中长长的獠牙刺进了式神幻化出的女子的肌肤。在那瞬间，阴阳师变换了手势，式神无力垂落的双手仿佛重生般再次获得了力量用力环住了夏雨，手臂如同无限伸长的水草，一圈一圈的将女子缠紧。夏雨挣扎着，然而越是挣扎便缠得越紧，夏雨的梁上逐渐由青白转变成了无法呼吸的紫红色。
　　再这样缠下去，这女子必死无疑，鬼要是不在这女子还有一口气之前离开夏雨的身体，便会被困在里面无法逃脱了。惠灵禅师这样想着，果然看见一缕烟尘从女子头顶天灵腾出，聚成了人形，赫然便是鬼的灵体。
　　那缕烟尘完全脱离了夏雨的身体后，女子的身体立刻没有了动静。阴阳师迅速将一张符纸贴在了女子的额头上，而式神则恢复了正常的人类摸样，将失去知觉的夏雨本人稳稳地抱住。
　　从夏雨身体里分离出的鬼魅瞥了一眼昏倒在式神怀中的女子便往天上飘去，没飘多远便被惠灵禅师用雷轰了回来。
　　“真是粗鲁！”被雷轰回来的鬼一声抱怨。
　　惠灵禅师冷下了一张脸，“对鬼魅怎可手下留情！”
　　莲扯了扯萧集若蓝的衣服，飘到了鬼魅的身边，纯真无害的面容上带着可爱的笑容，对那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长得很漂亮。”
　　从夏雨身体中分离出的鬼有着一个十六七岁小姑娘的模样，面容清秀，长发挽着双髻，而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尤其漂亮。她身上穿着和莲身上衣装相仿的粉色舞衣，只是多了些花球。
　　“我叫什么关你什么事！”刚刚从雷电之下逃生的女鬼怒气十足的喊着。少年无缘无故的成了别人发火的对象却一点也不生气，仍然是温言好语的说，“我叫莲。我们同为鬼，互相认识一下不是很好么？”
　　“谁相信你，我明明看见你和那个老秃驴是一伙的！”少女愤怒。
　　莲笑了起来，“我怎么可能和那秃和尚一伙！他前两天还要驱逐我呢，我呀，比较喜欢旁边的那位帅哥~”
　　飘在空中的两只小鬼左一句“老秃驴”，右一句“秃驴和尚”，听得惠灵恼羞成怒，正欲发作，却听见阴阳师事不关己的飘来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莲素来不懂礼数，惠灵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应该不会和他们一般见识吧？”惠灵满腔的怒气无法平息，又顾惜面子不好发作，只能闷着喝茶。若蓝心里冷笑一番，被如此小事激起了怒火，惠灵实在是没有达到佛教那种无欲无求、六根清净的境界。他看出了莲在故意和那女鬼套近乎，以便问出事情的由来，才任由他胡说也不阻止。
　　莲与人交往的能力一流，两只鬼一起骂了一通人，便觉得站在了同一阵线上，于是彼此熟络了起来。女鬼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碧霄，在靖康元年死的。当时的皇帝宋钦宗赵恒还看过我跳舞呢！”
　　“连皇帝都看过你跳舞，那你一定跳得很好了！现在是绍兴元年，你的鬼灵只有七年啊。我记得我是淳化元年，已经好久了。”莲依然笑得毫无心机，“你为什么要附在那个宫女的身上？附身很好玩么？”
　　叫碧霄的女鬼似乎没有什么防范的心理，直接说了实话，“是她自己引我过去的啊。我死了之后一直就在皇宫里，大概是一个月前，我闲晃的时候看见一个房间里挂着一串风铃就被吸引过去了，我看见房间里的那个女人端坐着，拿着一支笔写她自己的名字写了二十遍然后压在自己的枕头下睡了。我当时好奇，就等在她旁边，到了亥时左右，她的生魂竟然离了体，我便占了她的身体。等她的魂魄归来之后，我就躲在她的身体角落。白天她就是她，晚上睡着了之后，我就用她的身体到处晃。你没有进入过人的身体吧？”少女见到莲惊讶的表情便有一丝得意，“使用别人的身体很好玩呢，做什么事情都像是自己亲手做的一样，自从死了之乎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有呢！”
　　“那……丹顶鹤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拔它的毛？”莲好奇。
　　一提起丹顶鹤，少女就有气，“谁让它们扯着我的身体不放！活该！”
　　丹顶鹤是最有灵气的鸟，对鬼的反应甚至高于最好的术士。它们感应到夏雨的身体里匿藏着鬼，便十分不友善的围住她，用喙啄她。碧霄用惯了那具身体，视同己身，看见丹顶鹤的行为便很是不满，趁着夜间无人的时间，潜入御花园弄死了那双丹顶鹤，又拔下了鹤毛泄愤。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惠灵禅师检查了夏雨的身体状况，低声对阴阳师说，“人还活着，只是被鬼附身的时日有些久了，体内阳气皆被鬼的阴气压制。此鬼不除，人便无法清醒。”
　　若蓝点点头，轻唤了一声少年的名字
　　半空中和女鬼谈话正欢的莲望了望他，停下了和碧霄的谈话。少女有些不满的嘟囔着了几句。然而见识不广的碧霄却没注意到叫住莲的人是阴阳师，也是与她不两立的人。
　　莲飘开，却没有回到萧集若蓝的身边，停在了和他距离三丈有余的地方。他爱心中对碧霄感到有些愧疚，低着头，不敢往碧霄所在的方向看过去。
　　碧霄见莲突然离开，正是不解，张口欲望问，却看见刚刚叫走莲的男人手中结着一个印。
　　独占印！
　　待她反应过来那是阴阳师所用的，乃是九字真言的第一字“临”的独占印时，她想逃，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听见阴阳师的口中念念出了咒。
　　“降三世三昧耶会，金刚萨埵心咒。临！”
　　她见青白的光网自天空而下，她被罩入其中。凄厉的惨叫自她的口中传出，光网也为之一震。
　　莲不忍心的闭上了眼。
　　阴阳师的手势迅速变化，“降三世羯摩会，降三世明王心咒。兵！”
　　被凄厉的鬼叫撕扯得摇摇欲坠的光网又重新完好无损，固若金汤。女鬼在其中横冲直撞却无法制造出任何一个小洞。
　　“理趣会，金刚萨埵降魔咒。”阴阳师的手做外狮子印，口中念出了第三字真言，“斗！”
　　女鬼的叫声不绝于耳，莲却感到脸颊边仿佛有暖暖的微风吹过。光网外，鬼的阴气已经完全消散。光网内的女鬼却显出了她真正厉鬼的模样，青面獠牙，长发飘飞，血目圆瞪。
　　“一印会，金刚萨埵降魔咒。”伴着飞快转为内狮子印的手，若蓝吐出了第四字，“者，万物之灵力，任我接洽。”
　　九字真言没多用一字，便多消耗成倍的力量，若蓝每次使用到第四字的时候，总是会向万物吸取灵力。
　　“四印会，金刚萨埵普贤法身咒。皆！”
　　手结外缚印，耳中似乎可以听到女鬼心中的怨恨：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已经是鬼了，为什么还要和我过不去！为什么为什么老天待我如此不公！生时被人嫉妒、被人从高楼上推下，为何死了还要有人和我作对！
　　鬼的思想大多如此，若蓝淡然的听着，不为所动。
　　手印变出了内缚印，已到了第六字真言，“供养会，莲花生大士六道轮回金刚咒。阵！”
　　萧集若蓝正暗自奇怪平日凡事喜欢插上一脚的慧灵禅师今日为何迟迟不出手，眼光一转，便看见禅师站在离莲的地方，双目紧闭，手做光临火界印，捏着他的佛珠，似乎已经做好出手的准备了。
　　“细微会。”阴阳师结着智拳印的手在颈间挂着的珠串上一勾，黑白共一百零八颗雕着莲纹的珠子射入了光网，化作如流星般的光线，在网内四射开来。
　　“列！”珠光穿过女鬼的身体。细小的光网之中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一百零八颗珠子，化作一百零八道星芒，无一例外的刺透女鬼虚无的形体。碧霄感到每当光线刺过身体的时候，便是一阵火燎的疼痛。那是成鬼以来从未体会过的灼痛！
　　风渐大，鼓起了阴阳师浅色的狩衣，衣袍翻舞在空中猎猎作响。响声中，是阴阳师不带感情的念咒声：“三昧耶会，大日如来心咒。在！”
　　透过手中所结的日轮印，他看见光网中，若流星的珠链完全缠住了女鬼，如束缚一半，越来越紧，越挣扎越紧。女鬼的形体已变的扭曲模糊，本来就骇人的脸变得更加无法观之。
　　只剩随后一字的真言了。而这时，酝酿许久的的慧灵禅师终于有了动静。手做光临火界印的禅师一声断喝，说出了佛教中至上的六字大明咒。此咒又名观音灵感真言，与九字真言一半威力无穷，只是因使用的人而异。
　　“唵、嘛、呢、叭、弥、哞，万生平等，佛渡众生！”六字大明咒被一字一顿的念出，却并非冲着那女鬼，而是——
　　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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