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渡

　　陆九怀手握玄铁扇，锦袍垂于风中孑身而立，面对阿楚的进攻处处避让而不见其出手。

　　就这样过了几十招，台下的众人有些不耐烦，“到底打还是不打。”

　　庄主夫人见庄主一脸淡然的品着茶既不劝阻儿子也不喝停比武，于是猜到了庄主的意思，这姑娘本就自己儿子没心思，庄主这是想让九怀自己了了这份错缘。

　　反倒是擂台上的阿楚，顶着灼灼烈日打了一个下午，满身臭汗不说，末了还被陆九怀耍着玩。

　　看这陆九怀的架势也不像是真心要与她比试，心想着也许这家伙吃软不吃硬，于是收剑入鞘，与陆九怀相对而立，这是她第一次面对陆九怀深情的目光而不闪躲。

　　阿楚刚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慰，不料却被陆九怀开口抢先说道：“楚儿，为兄知道你的心意了，你不必多言，今日自当一别，你就当为兄来送你一程。”

　　陆九怀眸底似有雾气，但转瞬即逝，他命人拿来下山的口令，“这开山令你看后记得焚掉，切不可落到岛外之人的手上……”

　　今日的陆九怀原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楚儿对他会有眷恋之情，哪怕情如游丝般难以捕捉，可就在刚刚过招时，阿楚确是毫无保留的使出了十二分的功力，既然她出山的心意已决，那他没有任何借口再去徒劳了。

　　青云坐在槐树下，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台上郁郁寡欢的深情公子，不由得替阿楚惋惜，这陆九怀自小便与江南皇商林家二小姐定了亲，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庄主也从未提过，但是没有退亲就说明亲事还在，陆九怀再豁得出去，也抗不了父母之命，陆勋还要靠着儿子的亲事来巩固江南的生意，更何况楚灵修根本不吃深情这一套，这女人自小便与刀枪棍棒投缘，他都怀疑阿楚到底喜不喜欢男人。

　　这么想着便兀自笑出了声，就在这时，青云的背后缓缓伸出一只裹满泥泞的手臂，虚弱的拉扯着他的衣服。

　　青云回头，吓得从地上一跃而起，“沈……沈二！你…”
　　“青云，有人要烧庄子，快……快去禀告庄主。”此时的沈二已气若游丝，满脸都是干掉的血痂，胸口以下全是泥腥气，似是被活埋过。

　　青云回过神，不顾沈二身上的污迹，搀起他的臂弯就要一起走，“你小子平日对我的狠劲儿去哪了，打起精神来！”

　　沈二苦笑了一声，“我已经不成了，我大哥已经去了，我爹就拜托你了。”说呕出了一滩淤血。

　　青云震惊之余，发现沈二的膝盖处竟是两个洞，他居然被人腕去了髌骨。而沈二就算爬也要爬回来给庄子里的人报信。

　　青云不由得对沈二放下了以往的芥蒂，竟还涌出一股崇敬之意，于是大声斥道：“都是兄弟！说什么丧气话！你自己的爹自己养！”说完将沈二的双臂缠到了自己的脖颈上硬是将他背了起来。

　　“我与大哥提前一日偷偷上山想着事先打些猎物藏好，好在骑射上赢你……听到他们要放火烧庄，我俩被发现了……他们拿着铁链，他们是恶鬼！”

　　沈二已神志不清语无伦次，青云背着沈二向擂台上的长老们冲去，谁知还是晚了一步，一支利箭夹着风穿透了沈二的左胸，一口鲜血吐在了青云的脖颈里，青云脚步一顿，继而大喊：“庄主！有人闯进了庄子！”

　　话音未落，又一只利箭向擂台的方向飞去，陆九怀眼疾手快，攥住阿楚的手腕将她护在了身后，挥袖间玄铁扇将箭矢打落在地。

　　阿楚一脸惊愕，看到了青云背上的沈二，周身打了个冷颤。武试第一日她就发现庄里多了好些生面孔，还以为是庄主从外面雇的镖客，再加上筹备比武，没将心思放在上面，如今看来，真是大意了。

　　青云将已经没气儿了的沈二摆在擂台侧面的一处泥墙旁，给他盖上了草席。再起身便是漫天的飞箭汹涌而来，无数提刀蒙面的杀手与飞箭一起铺天盖地的杀了过来，刚刚还是无云的苍穹，如今蒙上了一层灰色。

　　山庄内眨眼间草木皆兵，能打的都留了下来，不能打的冲回家报信。

　　庄主夫人也脱了外袍，从腰上扯下了九藤鞭，拍桌而起，与那黑衣杀手厮杀在了一起。

　　可山庄的老前辈们毕竟都是花甲之年，负隅顽抗也不过以卵击石，那黑衣人以锁链为兵器，打斗之处，庄民们被绞的身首各异，陆九怀深知自己不是那黑衣人的对手，心知四海山庄今日一番并非偶然，定是有人里应外合早已蓄谋已久。

　　于是拼了命的厮杀到青云的身侧，“青云，你还记得儿时一起玩的后山深潭吗，那是个潭中潭，催动内力闭气半柱香的时间，你会找到一个洞口，带楚儿走。”

　　陆九怀看出了青云的迟疑，咽了一口血腥，大声催促道：“海棠姨娘的摘星揽月心法已是上乘，你莫要担心，你连我都打不过，杀回去不过是白白搭上性命，听我的话，去深潭一避，待此祸度过，我自然会带你的姨娘去寻你。”

　　话落间，山庄内陆续响起了爆炸声，一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阿楚看着家的方向燃起了漫天的火光，一时征住了，不管不顾的就要往回冲，却被青云一掌击晕，昏死过去。

　　陆九怀拼上毕生功法为青云掩护了一条退路，待青云背着阿楚从小路离去，紧绷的双唇才放松了下来，再也忍不住胸口的一阵翻涌，淬出一滩黑血，原来这暗箭是淬了毒的。

　　陆九怀释然一笑，没想到一生竟是这样度完了。

　　他从厮杀的人群中寻着母亲的身影，他的母亲也是可怜的，一辈子为陆勋操劳，到头来这个老头却怪她人老珠黄，转身纳了三个姨娘，如若不是他这个嫡长子压阵，估计他这位倔强的母亲在后宅的日子要比现在惨淡的多。

　　陆九怀最终在远处的一棵古槐上看到了被人用锁链吊死的母亲，他疯了般冲过去，一路被敌人在肩胛处削了好几刀，血污染透了他的天青素袍，他扑到母亲的脚下，忍着心口的剧痛将母亲的脖子从锁链上轻轻抱了下来，揽在自己的怀中。

　　至此，陆九怀已经没有丝毫的力气再举起他的玄铁扇了，母子二人相偎在庄头的那棵百年古槐下，看着血腥之上湛蓝的苍穹，身子慢慢变得冰冷。

　　青云照陆九怀的话，来到了儿时经常投石子玩的深潭边，回头看了眼已成火海的四海山庄，心一横想都没想的跳了下去。

　　潭水出奇的冷，他打了个激灵，差点没抓住阿楚的胳膊，青云催了内力，扯住阿楚的腰带便奋力向下游去，果然如陆九怀所说，这深潭底部有个洞，大小刚好两个成年人侧身钻过。

　　青云一只胳膊搂住阿楚的腰，一只手抵住洞口，先将阿楚推了过去，不巧的是阿楚的脖子被洞口磕了一下，吐出了一口气，阿楚猛然惊醒，本能的挣扎了起来。

　　这潭底极深，阿楚奋力的挣扎了好久也未见一丝天光，身体渐渐无力，长时间闭气的她早已面色铁青，她催动内力企图再坚持一阵，可刺骨的潭水还是将她没入绝望。

　　她水性不及青云，儿时在湖边玩耍时，别人都下了水，只有她自己在岸边玩石子，对外只言道自己是女子，不便宽衣解带的与他们胡闹。可只有自己知道，她是因为怕水，至于为什么怕水，孩提时代的记忆早已模糊，想来是记不清了。

　　阿楚的意识陷于朦胧，周围的潭水变的有了温度，像极了一缕缕春风，手中似是挽着风筝的长线，与爹娘一起疯跑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

　　父亲的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中，阿楚努力的想睁开眼，看一看父亲的样子，却感觉唇边一丝柔软附了上来。

　　青云一只手揽住了阿楚的脖颈，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身，用内力给她渡了一口气，却在抵上阿楚双唇的那一刻，心底一颤，继而被冰冷的潭水抚平。

　　青云见阿楚有了意识，便快速揽着她向上游去，可终是闭气的时间太长，潭底又深，二人的速度越来越慢，眼见着头顶有了星光，却到不了水面。

　　楚青云心一横，将自己的揽月刀和阿楚的摘星剑解下，掷入了潭底，没有了刀剑的重量，二人轻快了不少，终于在另一侧的秘潭之上露出了头。

　　阿楚大口地呼吸又剧烈的咳嗽，青云绕到她的背后给她拍了拍背，然后自己跳上了石台，伸手将泡在潭水里的阿楚也拉了上来。

　　阿楚跌到了青云的怀里，再也无力动弹。

　　二人就这样安静的依偎着。头顶有星光洒下，撒在潭水中铺成了鳞片，撒在阿楚湿漉漉的睫毛上，撒在楚青云还在滴水的发梢上，一切都是亮晶晶的，劫后余生般的静谧和死寂。

　　直到天空泛起了白色，楚青云从噩梦中惊醒，他下意识的去摸身后的揽月刀，却忽然想起早已丢在了潭底，眼底不禁拂过一丝失落。

　　青云看了一眼身边还未醒的阿楚，不忍惊动，用一只手撑地，轻轻的将自己的身体挪到旁边的石壁旁，脱下早已风干的外衣，叠了厚厚的一坨，这石台阴冷，意图给阿楚做个枕头。

　　可手碰到阿楚脖颈的那一刻，被烫的缩了回来。青云再次将掌心覆于阿楚的额头，这才惊觉阿楚烧的厉害，怕是昨日连战了几个时辰又在入潭时着了凉，这可如何是好。

　　青云仔细检查了周围的石壁，没有任何出口，只有头顶的洞口可以看见外面的天，可这洞口足足百米有余，石壁又光滑潮湿布满苔藓，根本飞不上去，此处应是个死潭。

　　青云看了一眼神智不清的阿楚，又抬头望了一眼头顶局限的晨日。心想这潭底阴冷，阿楚一直这样下去定是不好，还是得出去采药，于是果断的脱了上衣，来到阿楚身边轻轻为她盖上，遂吸了一口气，转身扑通一声再次没入潭中。

　　青云顺着后山的小路原路折返，庄子里早已无人迹可循，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没有燃尽的火苗，昔日的烟火气一夜覆灭，燃尽之处皆被漆成了黑色，伴着焦糊呛得的青云眼里全是泪。

　　庄里的道路就像被人掘出了一个个的大坑，应是之前有人混进庄里埋过了炸药，这眼前的一切早已看不出四海山庄以前的影子，地狱般死寂。

　　青云早已分辨不出家的样子，地上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他双腿突然无力的跪在了地上，胃部剧烈的翻涌，开始干呕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突然到像是一场天灾而不是人祸。

　　等平静下来，青云愤然起身，逃一般冲向后山。

　　在后山的树林里，寻了好些藿香草和薄荷，用柳枝缠了起来系在了腰带上，又摘了好些野果子，返回了秘潭之中。

　　待他回来，阿楚还未醒，他将寻来的草药用石子碾碎，将汁液挤入到阿楚的嘴中，自己吃了几颗果子果腹。

　　阿楚不知是否因这草药的苦汁太难吃，在青云喂药时，眼角有泪滴下。

　　青云将阿楚的碎发别到耳后，轻轻的抚了抚阿楚的头，“姐，你梦见姨娘了吗，替我跟她说，我会给她报仇。”

　　月亮升起了三遍又落下，阿楚醒了。身边的青云听到动静忙起身过来。

　　“什么时辰了？”阿楚有些警惕的环顾四周，“我们在哪？”

　　“已经三日了，我寻遍了各个角落，没有出口，我们须原路而返。”青云扔给阿楚几个果子，“先填填肚子。”

　　阿楚这才感到饥肠辘辘，“外面怎么样了？姨娘呢？”

　　青云低头不语，阿楚便什么都明白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会已这种方式出山。

　　“山庄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连夜被屠。”阿楚眉头紧锁，她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庄民，从未接触过庄里的事务，对外面的世界更是闻所未闻，不过有一点她可以确定，“庄里有内鬼。”

　　“何出此言？”青云不解。

　　“山庄的血卦阵没有口令进不来，他们竟能布置的如此严密，定是拿到了山庄的地图。”

　　“庄里知道口令的都有谁？”青云追问道。

　　“除庄主、庄主夫人和少庄主，还有山庄七大当家。”
　　青云在心中仔细考量这些前辈们，“陆庄主夫妇和少庄主是断不会将口令告诉别人的，山庄七大当家都是四海山庄德高望重的前辈，每个人都将自己的半生心血给了庄子，怎会叛变庄子，做这种万人剐的事。”

　　阿楚闭目凝神暗自思忖了一阵，突然睁大双眸瞳孔一阵，青云似是同时猜到了阿楚心里的那个人，二人异口同声的喊了出来：“惠姨娘！”

　　接下来便是二人长久的沉默和自责。二人自打那日撞破奸情，就应该及时将此事禀报庄主，二人的粗心大意，让那对奸夫有机可乘，居然酿下此等祸患。

　　阿楚服了三日草药，烧已然褪下，又吃了很多果子，填饱了肚子，精神比前两日好了很多，整理了衣衫，突然转头看向青云：“我的摘星剑呢！”

　　“太沉，与我的刀一并抛入潭底了。”

　　“你！”阿楚转身就要跳入潭中，却被青云一手扯住了臂膀。

　　“你水性不好，你先出潭，我帮你寻！”

　　说罢二人纷纷纵身跃入潭中，有了第一次的经验，阿楚很顺利的从秘潭的另一侧浮了上来，她拧干着衣裙和头发上的水渍，等着青云将他俩的刀剑一并寻上来。

　　可等来等去，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始终不见青云上来，阿楚两只手搭在潭边的青草里，俯身往潭中窥去，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阿楚头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一丝风拂过，阿楚打了个喷嚏，明明是炎夏，却让人周身冷的打颤，阿楚运了内力，连外衫也没顾得上脱，刚要一头扎入水中，额头一下撞上了浮出水面的青云。

　　“哎呦～”二人同时捂住了额头，疼的呲牙咧嘴。

　　“潭底又深又黑，实在找不到。待我喘口气，再下去找。”青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又要掉头扎入潭中时却被阿楚一把攥住。

　　“剑不要了。”阿楚嘴唇紧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等我习成摘星剑法，再回来拿。”

　　青云怔了怔，点头道：“好。”

　　阿楚脸色有些苍白，眼中却布满血丝，乳白色轻雾弥漫了山林，将那些灰暗的暴虐无道的罪行遮盖，永远的藏在了这片荒岛。

　　阿楚没有勇气踏过山庄的废墟，只是与青云选了后山的另一条小径，虽然有些南辕北辙，但终归可以不去路过故去的亡灵。

　　阿楚拿出陆九怀生前给她的出山口令，按照口诀上的方位走出了这片岛。

　　二人面朝庄西的方向抓了一抔土，为姨娘堆了个坟冢，磕了三个头。

　　“青云，这三个头磕完，就不许再哭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