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归途

　　已是正午，阳光刺眼，光线从门顶上的天窗透进来，细小的浮沉在空气中缓慢地游动。

　　楼招转身靠坐在桌沿边缘，长长的电话线从手臂内侧穿过，随着听筒贴了一截在他的侧脸上，有些凉。

　　楼招其实对这通电话并不感到意外。

　　能打过来说明尸体已经被找到了，且警察也根据上面的信息去了x村，发现了他的遗书，又从村民的嘴里得知楼招和陆宏扬的关系稍微近那么一点点，所以打过来进行询问。

　　但这举动还有另一层面的含义，那就是那个警察心底敏锐地觉得楼招可能不是自杀，不然他不会特意再来求证一番。

　　“请问是陆齐轩家吗？我想找一下陆宏扬。”

　　沈新成那边的背景音有些嘈杂，像围了一圈人在不远的地方窃窃私语。

　　楼招突然想抽烟了。
　　只是陆宏扬不抽，他之前其实也不抽，不过在B市那段时间染了瘾，现在又为了更好地适应陆宏扬的身份，不得不戒。

　　楼招没立刻接话，转而从口袋里摸了颗糖出来，用后槽牙轻轻咬住。

　　“喂？有人在听吗？”

　　嘎嘣一声，糖被咬碎了。
　　与此同时，楼招听见自己的声音轻缓地响起：“我就是陆宏扬。”

　　“请问有什么事吗？”

　　沈新成简单地交代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楼招适时表达了自己的惊讶与惋惜，饱含情绪的声音透过粗糙的电流，传到沈新成耳朵里，其实也削减得差不多了。

　　他也并不想知道陆宏扬有多难过，转而提了正事。

　　“最后一次见他啊……”楼招停顿了几秒，像是在认真回忆，“好像是我走的前几天？他说以后可能很难见到了，来找我喝酒践行。”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楼招又安静了几秒，拿捏着说话的语气和力度，该怎样回答才能让“自己”死得更彻底些。
　　死得越彻底，他就越安全。

　　“其实我也不太说得准，我们关系虽然近点，但平日话也少。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来了，喝酒的那天晚上，他跟我抱怨了一句，他说他自己过得很辛苦。”

　　沈新成：“很辛苦？哪一方面很辛苦？”

　　楼招：“当时都喝多了，我也记不太清。还是怪我，要是我再多注意点的话，楼招他……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沈新成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说了几句场面话收尾后挂了电话。

　　楼招把听筒重新摁回去，仰头长长地叹谓了一声，嘴角勾着浅淡的弧度。

　　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后面就该给他的联系人打电话了吧，尸体现在才捞上来，应该早就面目全非，凭肉眼也很难辨出人形。

　　这也是为什么他还要在遗书最后加上联系人。

　　联系人的电话能不能打通是一回事，他愿不愿意花时间辨认死的是不是楼招又是另一回事。

　　毕竟他巴不得自己早点死。
　　可能看都不看就可以直接认了身份。
　　那可是楼招仅剩的唯一一个亲人，他说是，那就只能是。
　　这对楼招来说再好不过了。

　　*

　　薛小尔吃完饭，又在家睡了会儿午觉，差不多快两点的时候才去学校。

　　她教小一两个班的数学，今天又是星期五，下午两节课上完后放周末假，最后五分钟，小豆丁们坐在位子上都有些躁动。

　　薛小尔还剩最后一道题没讲完，看着底下一双双早就神游天外的眼神，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下次一定要跟语文老师换课，她以后不讲星期五的最后两节了！

　　薛小尔刚决定把这道题放到下个星期再来巩固，手指擦过衣兜，被两个小小的硬物咯了一下。

　　薛小尔突然想起她还有两颗陆宏扬中午给的糖。

　　“同学们看看这是什么？”薛小尔把糖摸出来，明黄色还闪着细光的糖纸很快就吸引了小朋友的视线，“老师这里有两颗柠檬糖，等会儿下课奖励给最认真的两个小朋友好不好？”

　　小豆丁齐刷刷坐正，双眼放光，异口同声：“好！”

　　“那我们来看最后一道题……”

　　铃声响起，薛小尔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抱着还没改完的作业回家。

　　筒子楼在学校后面，步行大概十来分钟的距离。一路上都有小豆丁跟她怯生生地打招呼，薛小尔极有耐心，挨个笑着回应。

　　薛小尔家住5楼，每次爬楼梯都能要她半条命，更何况现在手里还垒着一沓作业本。
　　好不容易爬上去了，刚在平地走了几步还没来得及喘匀气，拐角处突然碰过来个人影——

　　“呀！”薛小尔手里的本子掉了一半。

　　楼招低垂的眼睫有那么一瞬的阴翳，却在视线对上的刹那饱含温和的歉意：“薛老师？实在不好意思，是我走急了。”

　　“没关系，没关系，”薛小尔蹲下去捡，脸颊因为走得急还带着未散去的薄红。

　　筒子楼的走廊敞亮，夏天阳光经常能晒进来，铺在薛小尔身上暖洋洋的。

　　她很漂亮，眼睛漂亮，嘴角的酒窝也漂亮，短袖外露着一节修长纤细的手臂，随着捡本子的动作，在楼招面前晃呀晃，白得反光，又嫩得柔软，和楼招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他不由得多瞥了几眼，就这几眼的功夫，捡东西的速度便慢了，猝不及防碰到了薛小尔的手指。
　　温温热热的，楼招如同过了电，猛一下直起身，浑身僵硬。

　　“我手上有什么脏东西吗？”薛小尔理整齐本子，站起来，仰头看着楼招。

　　楼招低敛眼眸，缓缓摇头：“没。”

　　薛小尔笑：“那怎么躲那么快。”
　　她一笑，颊边的酒窝更深了。
　　整个人又小又甜，在阳光下蒙了层绒边。

　　楼招没说话，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唇角。

　　“你要出门吗？”薛小尔岔开话题，换了只手抱本子，“去哪里啊？”

　　这个问题楼招答得上来，近乎不假思索：“图书馆。”
　　“你知道在哪个地方吗？”

　　楼招张了张嘴，半响答道：“不知道。准备边走边问。”

　　陆齐轩和薛小尔做了一年多的邻居，平日里在学校也挺照顾她的。而陆宏扬是陆齐轩的亲戚，按礼她也该多关照一下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外省人。

　　“要不我带你去吧，正好我要也要去借点书。”

　　可能是因为职业病，薛小尔看着人说话的时候眼睛又亮又温和，澄澈得像是一汪清澈的泉水，一眼就能望到底，声音也是细细的。

　　要是换做旁人，这么近距离看着她、听她说话，整个人都会身心通畅，放松柔和。

　　但楼招不一样，他只觉得自己在这样的眼神里有种无所遁形的错觉，好像下一秒就要坠入更令人绝望的深渊。

　　他心中警铃大作，那根这些年摸爬滚打培养起来的对危险格外敏锐的神经告诉他不能同意，一定要拒绝。

　　可楼招不经意瞥见了薛小尔眼角耐心的笑意，下一秒他听见自己说了声好。

　　等他反应过来时，薛小尔已经错开他，打开家门进去放东西了。

　　楼招长出了口气，后脑勺枕在墙边缓了缓。

　　想了一会儿，他最终把这种行为归结于为了融入陆宏扬的性格所造成的下意识反应，毕竟陆宏扬热情开朗，善于交往，人好也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

　　是和楼招截然不同的性格。

　　有时候夜深人静望着窗外浓稠的黑暗的时候，楼招也会不由自主地思考，如果他过的是陆宏扬的生活，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不等他想出个结果，余光瞥见薛小尔锁了门，正往他这个方向走。

　　于是楼招又收起了眼里的情绪，摁了摁眉梢，挑起笑容，偏垂眼眸看向走过来的薛小尔。

　　“走吧。”

　　嗯。

　　一路上，薛小尔尽职尽责，跟楼招讲这条路是通哪儿的，要是去市中心该怎么走，菜市场又在哪里……楼招始终落她半步，视野里是杂乱的街道和薛小尔半张瓷白的侧脸，修长的颈线一直延伸到了衣领里。

　　楼招别开眼，漫不经心地应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陆宏扬你看那里，”薛小尔突然回了头，“那是我家开的包子铺。”

　　楼招从她嘴里听到这三个字，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以后你要是不知道吃什么，可以来这里逛逛啊，早上和晚上都开的。”

　　楼招看向那间包子铺，很简单的四个字，薛氏面点，牌匾边缘有些泛黄，袅袅的热气向上蒸腾，又带着烟火气，随风肆意地融进人潮中。

　　隔着一条街，楼招好像真的闻到了包子的香味。
　　“好啊。”他说。

　　图书馆离筒子楼也不远，步行二十几分就到了。
　　这二十分钟里，楼招根据薛小尔的口述，在脑子里大致绘完了这片区域的路线图。

　　“上面都有标签的，看你想借什么书，”薛小尔抬手指了指书架最上端手写的大字，然后转头，“我去那边看看。”

　　楼招点头应好。

　　书架前面有几张大桌子，桌子前面是借阅图书的登记台。楼招随手抽了本书坐在椅子上看起来。

　　没过多久，他听到了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借阅台那边响起。

　　“哎哟，胡大主笔？怎么今天有空到这来了？”
　　“这不找资料吗？谁不知道S市那么几个图书馆，就属星星街这里开得最久，资料最全。”

　　……

　　楼招忽地抬头。并不是因为他们的交谈声打断了他阅读，而是因为那句胡大主笔。

　　胡研，楼招小盒子里第四张报纸上的人。
　　或者再细致一点，那个和煤矿老板有关的照片底下的署名，也都是这两个字。

　　胡研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下意识偏头往桌子那边扫了一眼，将将对上楼招的视线。

　　空气有那么几秒的寂静，楼招心底掀起了无数黑色的漩涡，但他脸上不显露分毫，只是冲胡研礼貌地笑笑，随后又不着痕迹地低下头，翻了页手底的书。

　　像是一个无意被打扰，不由得用眼神提醒他们小声一点的谦逊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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