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壁画的人

　　九月中，大学正式开学，季霖被安排批改硕士研究生的第一次交上来的作业，连续几天过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季华盛和林清对他的生活从不打扰，同样，不打扰也意味着不是很关心他的死活。他们夫妻两个人平时各自吃饭，分别开车或是骑电动车回家，之后分头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晚上和同门博导开组会的时候，季霖又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问他为什么没有未雨绸缪，知道最近疫情严重，为什么没有提前返校。现在人这么久没进实验室，所有仪器设备没法碰，纯做理论能做出个狗屁，还想不想毕业了。
　　季霖先道歉，又全部应承下来。
　　挨骂已经是每周组会的固定内容，他也知道博导发火是什么理由。除了科研进度放缓外，因为疫情原因他已经很久无法出差。
　　无法出差就没人替他去别的学校搭仪器，没人搭仪器就没有进账。虽然每台均价十万的仪器，季霖每替他搭一次，只能拿到免费的差旅食宿和被耽误的研究进度。
　　他仰倒在椅子上，听见楼下的有人开始叮叮咚咚练琴，洋娃娃和小熊跳舞，哆来咪发唆唆唆发咪，发发发咪来，之后卡在这里循环，一直没有出去。季霖焦躁地搓了一把脸，之后拉开抽屉拿出白塔山和烟灰缸，趿着拖鞋去门口换鞋。
　　还没来得及开门，就能听见有人敲门，声音很轻，很有节奏感。门外人像是默认他就站在附近一样，轻声细语说：“季霖，你在家吗，我想抽烟。”
　　季霖站起身，还没有打开门，但是笑了。“怎么声音这么小。”
　　“你在家的。”林迪娜说。
　　季霖打开防盗门，看见林迪娜正站在门口，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卫衣，上面开了很多个刻意挖开的洞，漏出一点点皮肤，手里拿着一盒口香糖。”
　　“走吧。”他转身说道。

　　景城的秋天一直延续到十一月，在这段短暂的季节里天气格外晴朗，空气的密度比之前降低，呼吸起来十分轻松，头脑也变得相当清明。
　　楼栋门口的柳树转黄，还算浓密地缀满了根根柳条，被风吹过，零散落下几片。细长的树叶往往以垂直的姿态落下，以叶脉为轴心旋转，悠悠地转出一段相当远的距离。
　　季霖凌空夹住一片树叶，放进烟灰缸里。“你看，上面还有夏天剩下的虫茧。”
　　林迪娜低头仔细看了几眼，“已经干掉了，里面的虫子早飞走了。”
　　之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默默吹出几缕烟，和黄绿色的柳叶纠缠在一起。
　　“怎么想来找我了，有什么烦心事吗？”季霖语气循循善诱，像是很多年前一样，往往说完这句话，林迪娜的所有问题都能获得一个答案。
　　“没有什么烦心事。”林迪娜摇头，在烟灰缸里弹了两下。
　　季霖用没有端着烟灰缸的那只手，在门口的防盗门上有节奏地敲打，和楼上一直卡着没能弹完的洋娃娃和小熊跳舞一个节奏。
　　“没有烦心事就好啊，少抽烟，抽烟有害身体健康。”
　　林迪娜看着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那你也得少抽，抽烟太多可是会阳痿的。”
　　“哎呀难啊，太难做到啦。我的烦心事很多，不抽烟恐怕就得危害社会，阳痿就阳痿吧，牺牲我一人，幸福千万家。”
　　林迪娜没有接话，又问他有没有吃午饭。
　　“算是吃过。我两点多煮了饺子，但是煮过头破皮了，面皮肉馅漂了一整锅，我挑几个完整的吃掉了。那会醋被溅到我身上，留了这么大的印子。”季霖夸张地揪起衣服，给她看那个棕褐色的小点。
　　林迪娜听完后，说：“季霖，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季霖咬着烟头，笑眯眯问她：“怎么看出来的。”
　　“你心情不好就会自顾自地说话。”
　　季霖不置可否，听见身边林迪娜忽然被烟呛到，骤然咳个不停，中间不带休息，声音像是拉破的风箱，几乎快要呼吸不上来。他放下手里的烟灰缸，急促地拍了几下，听到她竭力的声音渐渐消失才停下来。
　　“说话慢一点，嘴里还有烟的时候不要那么着急吸气。”季霖无可奈何说。林迪娜被咳出了眼泪，红着眼睛颇感挫败地看他一眼，慢吞吞嗯了一声。她从盒子里倒出两颗口香糖，递给季霖一颗，之后掏出手机来，快速回了微信。
　　“那我们今天的烟就先抽到这里？”季霖收好打火机，“下次想找我了随时敲门。”
　　“等一等，”林迪娜说，“你以后中午可以来我家吃饭。”
　　季霖摇头，“你一个人每天做四个人的三顿饭，我就不来了。”
　　“不是免费的，你帮我写PS和CV，他们中午不在的时候，你可以来我们家吃饭。”
　　“你准备读硕士。”季霖没有提问，只是陈述了一遍事实。“你和阿姨说过了吗？”
　　“还没。”
　　“是之前想好了才辞职的吗？”
　　“是啊，”一阵风吹来，林迪娜搓了搓胳膊，“我想去法国读，学费便宜些。”
　　季霖点头，很快答应下来：“没问题。就算我不去你家吃饭，也能帮你这个忙。等十一假期，你来找我。”
　　林迪娜想想说：“不行，还是你来找我。”
　　“因为季华盛？刘阿姨是不担心他会报复你。”
　　“算是吧。”
　　“那确实需要提防，他这种人不能相信。你应该知道，他年初进去了几天。”
　　林迪娜看他一眼，又偏回头。
　　“不过那次确实冤枉他了。那袋子六年前他被抓进去以后就被我看着了。里面的东西早被我处理掉，他确实记不得。”季霖磕几下烟盒底，想再抽出来一只，被林迪娜拦住。
　　林迪娜问他怎么处理掉的，季霖看着她表情严肃，没忍住笑了：“要我说危害最小的方式应该是被我吸掉了，你信不信？”
　　林迪娜皱起眉头，“我相信。所以是真的吗？”
　　季霖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停止了流动。 “没有啊。”
　　林迪娜持之以恒地继续问他：“还有呢？”
　　“好吧，确实差一点。”季霖歪过头，斜靠在门框上。
　　“是哪一年？”
　　“是我大四那年。”季霖打断她，脸上再次露出笑容。“好了，今天就先到这。”
　　远处林清的车缓缓停进白色停车线里。她下车后没有回头，颇为潇洒地扬手将车锁上，滴滴两声后，视线直直看向门口的两个人。
　　她没有走进楼道，也没有和他们说话，只是脚下一转，去了另外一条小路，小路尽头通向最近的小卖部。
　　林迪娜看着她被风卷起的发梢和裙边发呆，又低下头。季霖像是玩心大起，抓起她的胳膊向楼上跑，季霖在前面步子迈得很大，林迪娜勉强跟在他身后，脚下被楼梯绊了一下，被他回手抓住胳膊，一把捞起来。
　　她看着季霖的面孔，脑海里仍是林清的细长眼睛，她觉得里面应该是有着怜悯的。

　　林清名字很冷，脸也很冷。她平时喜欢穿红色连衣裙，经常用一根细细的黑色腰带，把腰线勒得高高的，走过楼道时扬起一股令人目眩神迷的香水味。
　　在和季华盛结婚前，她是附近酒吧一条街的小姐。季华盛认识她也是因为一次和包工队吃饭后续摊，他在那家算得上档次的夜总会里看见了林清——那时候她也叫小梦。
　　据说他在看到小梦的第一眼就无法自拔，在被人举报以后，迅速和妻子离了婚，和小梦领了证。
　　同单位的人都在搓手等待，等着看到两个女人来车间办公室大闹一番。但喜糖吃完半个月，大家都没能听到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她们只是平静地做完了季华盛的交接，像是车间设备看管由全白班变成了大夜班，一觉醒来后，只是从一个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很快便无人在意这里，所发生一切的最大余波不过是季华盛轰轰烈烈地被薅了下来。
　　人人都在自发揣测，到底是谁，到底举报了什么内容，让春风得意的季华盛从那么一个稳固的位置离开？

　　他收拾东西离开厂长办公室的时候，林迪娜也在场。
　　她那年八岁，是三年级的暑假，父亲带着她来办公室写作业。他们一起站对面的办公楼里，看着他抱着文件夹，肩上搭着工作服，一人走在那片巨大的广场上。
　　巨大的管道在头顶纵横交错，投下互相纠缠着的阴影，无数双眼睛，在无数扇窗户里悄声窥探着，他却是毫不在意，脚下步伐生风。
　　在经过楼下时，他仰首朝一个方向看来，林迪娜觉得那应该是看向这里的。
　　她看见季华盛原本毫无波澜的脸上，似是出现了一个微笑，那个微笑让他原本英俊的脸更加生动起来。
　　她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父亲攥得越来越紧的手让她很不舒服。她拍不开父亲的手，只能忍痛问他，季叔叔这是要去哪里。
　　可父亲没有说话。

　　楼道里有人反复叫他林工，林工，有人找。她的父亲应了一声，之后发现女儿的手已经被他捏得通红。
　　他立马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胳膊上，说娜娜对不起，爸爸不是故意的。
　　办公室里的年轻女科员笑着说，林工对女儿真好，怪不得娜娜这么可爱，简直像个小公主。
　　林迪娜藏在一盆巨大的美人蕉后面玩电子宠物，她透过巨大的叶片，看着父亲被分割成许多个碎块。
　　他的手捏住一叠图纸，和办公室门口的年轻人说，让他等一等，签字的事情明天说；他的工作服背面有块巨大的反光条，上面还沾着林迪娜被他抱起来时，不小心倒出来的营养快线；他的眼睛被藏在镜片底下，是林迪熟悉的父亲的样子，是办公室熟悉的林工的样子，里面还藏着一个人，但八岁的林迪娜还不认识。

　　在季华盛和林清结婚一年，被降职十个月以后，林皓主动辞职离开了这家国企，离开了景城——他和刘美林离婚，净身出户。除了偶尔电话联系外，林迪娜之后再也没见过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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