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之鸽异

　　“……少爺？”門外丫鬟太過小心的聲音讓他聽得越發煩躁。
　　“行了，把東西拿進來伺候我梳洗，老爺怕是等急了吧。”
　　門外虛應一聲，隨即捧著熱水銅盆和茶具的丫鬟們魚貫而入，有條不紊地各自安靜忙碌著。

　　“……老爺差你來的時候，你有看見堂上的客人是個什麽樣子？”柏暮端著新沏的碧螺春，有一下沒一下的用蓋子撇開茶沫，突然出聲聞正在給他束髮的丫鬟。
　　“回少爺，奴婢只看他穿著朱紅色朝服，補圖繡的是只錦雞。看著面生，不像是老爺常來那些同鄉。”
　　柏暮眉頭一皺，二品朝服……戶部尚書徐階？
　　皇商和戶部，除了採買事務，私下裡表面上應該要避免接觸的。雖然知道柏家和徐階交往甚密，但從來沒有在彼此的府上見過面。今天這樣毫無通報地來訪，才下早朝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一路趕過來並且還讓老爺子親自出面……宮裡只怕是要出大動靜了。

　　柏家老太爺是先帝御筆欽點的皇商，傳到柏老爺那正是第三代，按說正應是烈火烹油的大好時候。
　　可惜滄海橫流，世道混亂，上上下下打點花的不少，雖說皇商自該是富甲一方，但這樣被各方鯨吞蠶食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柏老爺一生經營，隱退之前自然已在朝中找好了靠山。
　　柏暮接手時柏老爺托人引見過，正是權傾一時的兩朝元老，當朝太師焦尋禹。
　　先帝駕崩時太子年紀尚輕，於是在遺詔中命焦太師輔政。新皇即位，改年號承祥，焦太師倒也盡心盡力輔佐好些年，相安無事。
　　後來事情很自然的變了質，十幾年後焦太師大權在握的滋味還沒嘗夠，新皇帝卻已經長到了該親政的年紀。並且由於謝太傅教授《帝策》太過盡心，少年皇帝很快便不滿于大權旁落的局勢——初生牛犢磨銳了犄角，明裡暗裡和焦太師砥礪較勁。
　　是時候了，柏晏也想過。
　　這樣的黨爭也只是在維持一種表面的平和，總該有什麼東西來打破這個僵局。現在欠缺的僅僅是一個能夠服眾的藉口。
　　而這個變數，也許就開始於今天。

　　柏暮正想得入神，聽丫鬟道：“少爺，整理完畢了。”
　　也不細看，端著茶起身，任丫鬟幫他撫平群青雲紋外裳下擺。柏晏垂著眼簾道：“你們下去吧。老爺吩咐的那些東西不必端上來了，讓廚房給我備點杏仁粥和脊髓筍，我想吃清淡些。”
　　“這……老爺說，今天來的是貴客，出不得岔子。少爺還是依著老爺的意思辦比較……”
　　丫鬟顫抖的話音還未落就被瓷器碎裂的聲音打斷，柏暮將手裡拿著的茶具狠狠砸了下去，泥金小蓋盅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吃什麽也要向他彙報不成！”
　　眾人一時噤若寒蟬，訥訥不敢做聲。看那丫頭早已跪了下去，頭低低垂著。
　　大少爺一向脾氣陰鷙，行事詭秘。前些年有為人和善，待人可親的二少爺調劑著才沒顯得這麼陰沉的可怕。二少爺失蹤之後，大少爺越發像是覆了一層冰殼，又添了個喜怒無常的毛病，一時冰一時火，更是拒人千里之外。
　　下人都知道在大少爺面前提起老爺和二少爺是最大的忌諱，這丫頭多半是新來的，觸了逆鱗。一時也沒人敢出聲勸解，生怕又說錯什麽火上澆油，日後更沒好果子吃。

　　柏暮看著跪在眼皮底下的丫鬟，頓時感覺某些影像在眼前重疊。
　　是誰那樣跪在青磚地板上……
　　柏暮眼前一陣黑霧。太陽穴又開始抽疼。
　　“好了你們都下去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老爺那邊先去回話，我很快就去”
　　“是”眾人齊聲應了，像來時一樣安靜地退了出去，臨走時一個丫鬟把跪在地上的小丫鬟攙了起來，那小丫鬟已然抖得篩糠一般。
　　他們都怕他，柏暮自嘲地想。也對，有誰不怕他呢。平時冰冷陰沉，喜怒無常翻臉就是修羅。
　　旁人畏懼，親情冷落兄弟鬩牆……我不棄世人，世人自棄我。
　　室內剛換上了龍涎香，地龍的熱氣一上來，本來該是暖意融融。但柏暮只感到從骨頭縫裡透出來的冷，就好像那個被迫離開故土的冬天。
　　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雪覆蓋著整個村莊，什麽聲音都聽不見。
　　雪落下來，雪化了，雪水越來越多……從漫過腳背，到浸過腳踝，沒過小腿，沒過脖子……一點一點被冰冷的水域吞沒。
　　很冷很黑，不能呼吸。水裡有什麼東西繞過他的脖子，越收越緊。
　　母親血紅的眼睛就快看不見了，冰冷的手將他慢慢推離……柏晏對他說，大哥，我得走了……
　　不要走，爲什麽你們都要離開……誰來……誰來救救他

　　突然聽到鳥類扇動翅膀的聲音，什麼東西輕柔地在臉上拂過，像是年幼時靠在母親臂彎里打瞌睡時灑在臉上的朝陽，又輕又暖，溫柔繾綣。
　　有誰抱著他，纖長溫熱的手指靈巧有力地撫過他的眼角眉梢，最後停留在他冰冷的雙手，緊緊握住。
　　那人的頭髮似乎很長，隨著他的動作慢慢的流過他的臉龐，帶來微癢的觸感。
　　柏暮覺得他笑了，他聽到溫雅沉穩的笑聲，但他看不真切。眼簾很重，他想睜開眼睛，努力了很久只是徒勞。但手已經暖了起來，他不再感覺到窒息與失溫的痛苦，慢慢地平靜下來。
　　最後那人俯下身來，柏晏能感覺到他溫熱的鼻息，而後他緩緩地，溫柔而堅定的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柏晏聽到他的聲音。
　　“我們很快就能見面了。”
　　然後一切很快從周圍抽離，那人如浮嵐一樣被風吹散而去。
　　亮光透入他的視線，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波斯地毯上，側過頭就看見繁複的織錦。
　　周圍並沒有任何人。
　　柏暮一邊坐起身來，一邊費力的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恍惚間覺得自己大概是又暈過去了。
　　最近頭疼的狀況愈演愈烈，程度也逐漸發展到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步。剛開始只是輕微的抽疼，後來漸漸讓他也覺得有些受不了，並且不時眼前發黑，在處理事務的時候很是讓人煩躁。
　　但是並不能找大夫，甚至不能讓別人知道他的病情。
　　只要把這一陣忍過去就好。
　　他從袖子里掏出個瑪瑙鼻煙壺，擰開蓋子，倒出幾粒碧色小巧藥丸悉數吞了下去。
　　那藥丸入口即化，只覺得由口內到喉間一陣清香。藥效發作得極快，霎時間柏暮烏黑的瞳仁有些微散大，目光迷離，呼吸也變得低沉悠緩，表情帶有一種難以捉摸的愉悅。那種恍惚奇異的散漫笑容出現在他一向冰冷的臉上，不由讓人覺得驚異，同時也有某種難以言表的悲涼意味。

　　柏晏靠著紫檀雲面雕花凳坐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才感覺力氣流回四肢百骸，後被被堅硬的凳子硌得生疼，柏暮仍是面無表情。那種即時的幻境似乎給了他莫大的安慰和愉悅，他已然感覺不到疼痛，有的只是一種不可摹狀的暢快輕鬆。
　　他站起身來，撫平衣擺徑直跨出門去，走向議事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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