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Fake Story

　　“我不记得你是谁了”。
　　这太荒谬。十一年的情谊，我忘了谁都忘不掉他。
　　但我别无选择，难道要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时时刻刻都在后悔当时对他说了狠话？我其实也很舍不得他？
　　我说不出口。
　　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脸上丧失了笑意，下颌紧绷，像一根燃烧殆尽的火柴，连星星点点的火星都看不见了。他抿紧了唇，又说了一遍：“...一姐？”
　　我猜测，对于我刚才的那句话他一定还存了一丝希望，他一定希望我只不过是跟他开了个玩笑。
　　但我还是不能让他如愿。像七年前一样。我永远忘不了的那个夏天。
　　都不用调动太多脑细胞的参与，我可以非常轻易地回想起那天街道旁恰好落了五片树叶，他站在台阶旁，从半米高的灌木丛后抽出一小束粉色满天星——那时的我还根本认不出那是什么花——然后郑重其事地递给了我。
　　“接着，送你的。”他说。
　　不知道是他算准了时间还是确实天时地利人和，临近夏夜傍晚，天还微微亮着，就在那一刻亮了灯。
　　头顶上一盏路灯撒下暖黄的光辉，把他烘托地格外温柔。现在想起来，其实我当时应该珍惜那一刻的，在那之前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了。
　　可我只是平静地接过，面上并没什么表情，“...谢谢。”
　　他静静地望着我，眼角弯起，好像隐含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又好像在期待我继续说些什么。终究是他的目光太刺眼，我低下头看着那一束满天星，过了一会儿，忽然就有些不耐烦：“你找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关于那“一会儿”，我的印象格外深刻。
　　娇嫩的粉色满天星细细碎碎的，看起来一碰就碎，需要关心呵护，并不像我。
　　柔美、娇弱、需要爱护。我想到了时秋。
　　我对那个外班的女生并不太熟悉，所有关于她的画面都和庄定密不可分，不是庄定给她讲题就是两人并肩站在走廊尽头谈天说地，就算是两人都不在的场景，也有姚婷这么告诉我：“你听说了没？庄定和隔壁班那个时秋好上啦！”
　　哦。那祝他们幸福呗。
　　想到这里，我实在不能理解庄定给我送上这么一束花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双手像捧着颗烫手山芋，恨不得当场给他扔回去。
　　他适时地开了口：“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我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他却又停下了。
　　许久不见回音的我带着疑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偏过头，一动不动，路灯并不能穿过他高耸的鼻梁，因而他脸上有一团阴影，我不能完全看清。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好像看到他几次尝试开口前深深吸了几口气，似乎这话说出口很艰难。
　　“我们...说好要去同一所大学的。”他说。
　　多亏了那天是工作日，再加上高考结束早别的年级还没开始放暑假，我们站的那条小巷子里静悄悄的，除了隔一会儿叫一下的夏蝉，几乎没有任何噪音，不然不会唇语的我肯定分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顿了顿，接着说：“同一所大学可能不太容易...那我们去同一个城市好不好？”
　　如果是刚刚还只是让我内心有些许震惊，那这句话一出则是直接把我点炸了。
　　这又是什么个意思？他这是觉得我成绩不行肯定不能和他一所学校？我脸上的疑惑只增不减，或许还新增了几分燥怒，算不上友善的目光似乎要把他凿出一个洞来。
　　现在想来是我太敏感，但换作那时，一个刚刚高考失利的女孩，听到这种话怎么会不乱想？为了保护那颗脆弱无助的心，我只能不管好的坏的全都先一棍子打死，以免承受不住未知的刺激。
　　我酝酿了许久，最终面若冰霜，冷冷道：“你留在江陵上军校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话有两处讽刺之处，一是完全拒绝了庄定说的去同一城市上学的提议；二是嘲讽他只能上我们这儿本地招收男生分数极低的军校。
　　夜风忽起，奏起一道簌簌的叶声，像一道休止符，终于是给我们之间画上了句点。
　　此话一说，我早料到我们不会再有以后，转身就要走，又听到身后庄定的声音。
　　“那是我们很多年前约好的。”
　　“你不记得了吗？”
　　是啊，很多年前。那时候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姐弟呢，现在呢？我该记得什么呢？记得他和时秋卿卿我我还惦记着我们以前的约定？那我是不是还应该跟他说声谢谢？
　　“早不记得了。”
　　我缓慢地转过头，木然而坚定，“以前小不懂事，说的话能作数？”
　　这不是我的本心，我当然希望作数。可......先毁约的人，是他啊。
　　回忆到此为止，我已经快压抑不住内心的难受，却还是逃不过心底的追问，一道道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盘旋。
　　“到现在为什么还不敢面对他呢？”
　　我很缓慢地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是逃避。
　　有时我也挺佩服自己，明明上一秒还上头上得要死，下一秒似乎就能完全从中抽离，站在场景外变成一个旁观者，里面的条条框框看得比谁都清楚，所有的因果关系也比谁都明白，总是能毫不迟疑地选择对我最有利的一条路，然后冷静地贯彻落实。
　　我把自己的心思分析得透彻，知道难过，知道不舍，知道忘不掉，但我更知道不应该。我是对曾经的错误抱有歉意，但如果那个错误能让我们现在少走一点弯路的话，那错就错了。
　　我不想改正，他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都认了。我们...还是保持着这种不即不离的状态比较好。
　　借着重新昏暗下来的灯光，我深深地看向面前这个外表上明明早已称不上稚气却始终带给我熟悉感的男人。岁月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是经过流光的洗礼重新归来的少年。
　　从前的他总是温和地笑着，此刻却把眉头压得很低，耷拉着的眼角把一切都说明了。
　　自虐般的，我从他难以置信的、痛苦的表情中发掘了一丝快感，好像只要确认他能离我远远的，心里再不好受也都有了出口。
　　不知道七年前的夏夜他是否还耿耿于怀，算上那次，这是我第二次狠心推开他了，他一定能感觉到了吧。
　　他...
　　“庄定！”另一边忽然传来姚婷热情的招呼声，“好久不见啊！”
　　她这一声完全把我和庄定之间晦涩不明的氛围冲散了，他反应很快地偏过头去笑着和姚婷相互问候，我也不甘示弱，顺着姚婷的话，装作恍然大悟道：“啊...你是庄定，我想起来了。”
　　“呀，你咋还忘了人家呢？这也没毕业多久呀？”姚婷惊讶。
　　“这两年工作太忙了，脑容量有点吃不消了。”我笑着看向庄定，辩解说：“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笑是有技巧的，这两年工作的时候我深有体会。
　　勉强扯起嘴角的那种皮笑肉不笑是最低层次的假笑，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起不了多大的实际作用；而我惯常会调动眼部状态作为补充，力求展示微笑的“真实性”，这样看起来就不太容易分辨。
　　这是我两年工作中无数次练习的结果，就像一个模板，随时可以按需调用，比如说现在。
　　职业化刻板的笑容精致得体，整体基本上挑不出错来，但每一处细节都在透露着距离和生疏，看似友好的表面下实际上灌注了铜墙铁壁，情不由心，话不及意。
　　庄定和姚婷问过好后就又把目光放回了我身上，我不确定他是否能够辨别出我的假笑，不过他脸上的欲言又止太过明显，应该是还想和我说些什么，我不能给他留机会。
　　“你们聊，我出去一趟。”
　　·
　　空气、阳光、青草味。
　　直到一路走出了礼堂我才敢大口大口地呼吸，恍若劫后余生。
　　我不想承认刚刚是落荒而逃，因为穿了礼服的我脊背笔直，心忙意急但目不转睛，看起来自然从容。
　　随意找了个墙角，我倚着墙面蹲下，耳边一下就放空了，好像连带着我的思绪都清明不少。
　　我尽力了。尽力让我再见到他时的表情自然一些，尽力走的时候背影不要显得狼狈。只是尽力的方式无疑是把他推得越来越远而已。
　　虽然很难过，虽然很想重新恢复到从前亲近的关系，虽然我明明记了他七年。
　　我们之间有太多既定的因果，因为再也无法实现，所以全都变成了“虽然”。
　　我很想只享受前半段，却始终不能说服自己忽略“但是”。
　　但是这对他好，但是他有了更合适的人选，但是他七年来从来没联系过你。
　　如果能够在一段关系的开始就预知到这段关系会有破碎的一天，那我一定会直截了当地避免开始，长痛不如短痛。既已痛了，那更该赶紧割舍，好好疗愈。
　　程挽仪，你早就该醒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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