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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月2
那边郑溯鹃轻轻放下家里座机,老式的毛线拖鞋踩在木地板上,悄无声息,她头发已经白了一层,从后脑勺延伸出一片浅浅的灰,早年操劳终是落下病根,行为也已不通畅,打开房门轻掀棉被都看得出吃力来。
正准备与旁边的人一同静静睡去,突然一只大手向着她伸来,她懊恼又带着羞涩地将整个身体归入那只手的怀抱。温暖踏实。
第二天一早,张喻玫去单位请好事假,交代了副班主任带好学生,又赶上开了两个大会,才终于回到家中。
陈小马看着她一天跑上跑下,只疑惑偏远的教师不应该很清闲才对,她怎么这么忙。这两天他自己住在附近的宾馆,吃饭却来她这里,陈小马没有在别人家下厨的习惯,便还是张喻玫主要动手做菜,小马自觉刷碗,虽然能说的话也不多,然而今天卸下工作,张喻玫也能说两个关于南北差异的笑话,这时候就会让陈小马感受到姐妹的默契,她有心逗人开心的本事和张小碗如出一辙。
晚上入睡前,陈小马提醒她带点厚衣服,她说行,正要关门,见小马没有走的打算,喻玫疑惑地看过去,“别紧张,或许会开始新的人生。”喻玫心里一暖,她确实早就需要离开这里见见别的人事,被困在过去太久了,像块陈旧得快要腐朽的木头。
她还是第一次将要离家那么远,去到北京,然而或许是因为妹妹,或许是这个新来的男人,她对北京并不感到十分陌生,只是将要见到新事物的紧张,想着就把一件厚厚的浅绿色短款羽绒服团起来塞进箱子。
他们两人一早便从南方向北去,如果陈小马是南方的客人,那张喻玫于北方也就是客人。何况是繁华之外更有繁华的北京,张喻玫这类从未出远门的更是养不熟的客人了。路上陈小马对她有礼有节,她没带太多行李,不是长久请假的打算,只是一个浅紫色的小箱子,装着人外出所必备的,最占位置的也就是那件羽绒服。
不像陈小马,来往南北却了无牵挂,除却一身保暖的衣衫就是走到哪买哪的烟盒子,走到哪借哪的人的打火机,张喻玫第一次见这样的人,像是没家,又充满了自己给的安全感。
在她眼里,家是定下来了的,人是自由漂泊着,双方的联系就都在那个小小的浅紫色箱子了。“小碗怎么跟你说的我?”二人在车上转醒,窗外从铁路变成群山白云,张喻玫感受到了身体的移动,方向直指北京。这几天其实她总有意避开张小碗的话题,然而这是此次旅途的目的。
“其实她很少提家里人,最近才说的多,我想想,第一次跟我说她的家人大概快有一个月了,说起姐姐大概半个月,”他发现此时张喻玫已经转过头去看着窗外,也微微停顿,又觉得不妥,“其实她特挂念姐姐。”“哦?怎么挂念了?她恨我都情有可原。”两天相处已经令陈小马完全领教张喻玫的安静,还有时而的尖锐。姐妹二人都较真,只是与张小碗的敏感刻薄不同,张喻玫在讲话这件事上显得成熟冷静,刀刀见血,而妹妹就惨了,总是伤害到她自己。如果姐妹吵起来,陈小马觉得张小碗输的时候要多一些。他又想起此刻的状况,心说这种时候硬着头皮也得上,否则姐姐就真把他当成张小碗一个段位的了,他可不愿意永远是弟弟,或许他是哥哥也说不定。
“倒是喝多了会往深里说,说起有一回你们上学,路上下了大雨,你带着她躲过了街上每一处屋檐,一脚一脚走,你在前,她跟着,连脚印都要跟你的完全重合,她印象很深,尤其是现在都能想起站在屋檐底下看到的道旁大树,大树的枝桠全湿了,却仍停留着两只燕子,燕子渺小,面对着滂沱大雨本该不安才对,却安然如常,她说她觉得记忆里自己和姐姐就是那两只燕子。”
张喻玫盯着窗外,说来也巧,已经有淅淅沥沥的雨水沾在玻璃上,从斜前方飘着过来的,痕迹分明,如果她再过去车厢的另一边,能看到两边车窗上雨水的痕迹不同。这是雨水的方向和车身前进的方向决定的。
“只是之后就不提了,前几天住在医院,我问她想不想见什么人,她一会说不用,谁都别想看她笑话,一会又说要见姐姐,还交代我,”听到这张喻玫突然不关心窗子和雨水,转过头来看着声音的主人,陈小马恍觉女人眼中不同的神采,张喻玫的心中延伸出许许多多从前的画面,当然还有对现在处境的疑惑,怎么就要去那么远了,就因为张小碗这一句犹犹豫豫的话,她就得大老远跑去,忽然感到自己的不值和冲动。
“交代什么?别让其他家里人知道她住医院了?”“这倒是没提,交代我对你有点礼貌,是怕我散漫惯了,唐突了姐姐。”陈小马赶紧补上。
白天黑夜颠颠倒倒,张喻玫渐渐的也疏通了心情,旅途是陌生的,目的地是陌生的,连同伴也是凭空出现的人。只剩一个多年不曾联系的妹妹,如果说是骗局,她也认了。她也一路观察着,这个陈小马虽然来路看不出,又时时令人感到神秘,却也不算坏心思的人,只是对自己总有种若隐若现的偏离,时而当作是朋友的姐姐,时而又有说不清明的一点暧昧,口中唤着一声一声的“姐姐”,语气和语调却都有侧重,说起张小碗就慎而重之,说起他自己就莫名调侃,怪不得说张喻玫聪慧成熟,那点细微的亲疏,她都能轻易分辨和觉察。
“姐姐,到了,北京城。”她已经完全接受了陈小马一口一个“姐姐”,此时已近傍晚,倒是能看看紫禁城的黄昏。北京站也只是个高级一点的火车站,还看不出大都市的独特来。张喻玫背着小包,随口问陈小马现在去哪里,他拉出个大大的笑脸卖了个关子,说到了就知道。喻玫也不担心,皇城根前陈小马必然也不能为非作歹,便随他去。
出站前,喻玫听小马的建议拿出羽绒服套上,之后才觉得这个决策的正确性,北京真冷啊。
两人行装还算轻松,虽然旅途困顿让人面色青黄,缓步行走在老城街头,沐浴京城的黄昏光晕,又恢复了不少生机,抬眼一瞧,陈小马邀请她进去的,是一家私厨饭店,店名含混,大厅却干净,匍匐在陈旧斑驳的弄堂里。
蓦的,张喻玫预感到北京于她或许并非偶然。想法荒谬,却也仍觉得即便没有小碗,她也该走一趟的,一股莫名的联结令她内心触动。
突然胸中热气郁结,这股热气来自墙角,那应该就是北方的暖气,喻玫打量着不算辉煌的大堂,只觉得心意舒畅,长久的旅途劳顿感在这时被冲刷,到处是温暖、干燥的热气,北京也不那么坏。
这里是清平居,陈小马在北京的窝原来是个饭店,喻玫是怎么也没想到的。陈小马有段时间对江南菜感兴趣,他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纨绔性子,于是盘下来开了清平居,偶尔去后厨看看,也学来不少江南菜。
“阿卉,招待着,”陈小马对一个染着黄毛的小男人说,“店里安稳不?怎么少了两个人。”阿卉脸型瘦长,一整天被暖气熏着,整个人汗涔涔,突然见到老板有些吃惊,又见到老板带了个成熟的女人回来更控制不住看她的眼睛。“小马哥回来了,是西瓜和小追,他俩去旁边门诊了,您还没到的时候西瓜烫伤了手背,挺疼的看着。”阿卉答了,陈小马只哦了一声。
不止阿卉,清平居大堂里的人都对她目不转睛,张喻玫倒没觉得不适,只站在过道边上,抬头看清平居的牌匾,这下看清了,是瘦金,“清平居。”她念出声,心想倒有些韵味在里边,让她想起班上女孩子前一久爱看的电视剧也是这个名,那女孩是她的数学科代表,叫谭京柔,还曾是原著小说的忠实爱好者,私下说起这部剧,还一时收不住话,张喻玫就知道了这本书讲述帝王的女儿和她的内侍之间的依恋之情。想到这,张喻玫担忧起来,她不在,谭京柔肯定管不好那几个不乖的,一会得打个电话问问徐老师。
小马连连唤了几声“姐姐”,没有人应,转过来,只见她望一个方向出了神,心下纳闷,于是挥挥手示意大家别关注喻玫,又见喻玫莫名神往的样子,亲身走至过道对面的茶柜旁,那茶柜有半人高,他一手弯曲靠在柜子角,掌心朝上托着脑袋,一手往兜里摸烟盒,车上禁烟,他忍了一路。眼睛也不看别处,就朝着墙上的牌匾瞧去,他文化水平说高不高,也知道一个词牌叫“清平乐”,自然想着喻玫可能陶醉于文学。
烟没点燃,夹在另一只手中,摩挲两下,想到喻玫南方的家中桌上折过几页的《乐章集》,开口道“张姐是想起词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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