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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
姜眉拼命点头,又带起一阵翻涌的恶心,那日所经受的酷刑似乎又重演了一遍,她拖着已经废了的嗓子,拼命想要发出哀求的声音。
“这样可不够,本王如何信任你呢?”
顾元琛讥笑道:“想做本王的死士,需先在自己身上烙红刺青,再受上一百鞭,你撑得住了,才配做本王的人,即便如此,你也答应吗?”
何永春也吓了一跳,且不说王府里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能挺过洪英手段的男子都罕有,女子更是只有她一个,如今人能活着便已是老天可怜她了。
莫说再挨一百鞭,哪怕是再受一点轻伤,这女人也就要一命呜呼了。
说到底,何永春感到茫然,他骗自己,希望王爷只当这女刺客烂命一条,只是玩玩闹闹就作罢。
可是侍奉陪伴了王爷这么多年,何永春又如何窥不见他那暗藏起来的,甚至王爷他自己都不甚清楚的心思呢。
何永春正迟疑是否要出言劝阻,却见姜眉用手肘擦了眼泪,拖挪着身体在地上跪好,重重点头。
她答应。
顾元琛并无多少意外,不顾洪英和何永春阻拦,解下了自己的厚重暖和的氅衣,披在姜眉颤抖的身上。
他挑起姜眉黯然失魂的面庞,眼泪沿着她的两鬓滑落。
“粉身碎骨,也答应吗?”
姜眉没有犹豫,目光望向火盆中烧得通红的炭火,决绝地颔首。
“哦,那如何向本王证明呢?”
她扶着心口跪直身子,竟衔咬起挂在床头那条鞭子递向顾元琛的手,顾元琛特命人将当洪英审问她用的粗鞭放在那里,他说咬人的狗记得挨打的痛,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挨打的。
顾元琛轻嗤一声,随后便是朗声大笑,大笑过后,又剧烈咳嗽着,面上泛起病醉的浮红。
一旁的何永春也看得着急,这女人当真是太倔了!
哪怕她如今有一点点畏惧,哪怕有一点点的哀求,王爷也早就放过她了。
这一副宁为玉碎的模样,纵是如今低了头,又怎敢让人日后留用呢?
“好啊,真好。”
顾元琛上前一步,身上层层的锦衣推挤着姜眉弱不禁风的身子向后偏仰。
他扶着姜眉的后额,迫使她高昂起脸仰视,取下被她咬出印痕的鞭子。
他用手背一遍遍抚过她的面颊,每经过一次眼角,便带下湿热的泪水,这泪水却又似乎如何也流不干。
“给她解开。”
两个婆子进来,从洪英手中接过钥匙,解开了她右脚脚腕上的一只金环。
而后他将那闪着冷光的钥匙递给姜眉。
“这金环内藏玄铁,刀斧不断,乃是西域巧匠打造,只能由这把一把钥匙打开,本王不要你做什么,也不会再对你动辄打骂,而今只要你证明自己的忠心。”
姜眉手不能握,依旧是启唇来咬,齿舌在顾元琛的手心留下酥痒的触感。
她裹紧身子,像是被操纵的木偶人一样爬到火盆前,呆愣了半秒,转而木然将那钥匙吐入火盆中。
盆内烧着上好的红萝炭,她不曾用过这样好的东西,果真是温暖如春……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暖意,睁开眼便被烟气熏得头痛,在跳动的火苗中窥见自己的一生。
十余年光阴,三千多个日夜熬煎,她都是在烈火滚油中苟活,她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不能,她还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不过是从窨楼的人,变成了顾元琛的人。
为什么就连死都不可以?
姜眉忽然笑了,身旁的人都不知道她笑什么,这女人当真是疯得可怕。
不过她笑起来的模样的确好看,清隽的眉眼,两腮有若隐若现的圆窝,眸中闪着细碎的光亮。
除却笑得太苦,一味眉眼低垂,像是个被踢一脚都不出声的布袋,倒也算是赏心悦目。
婆子们将她搀回到了床上,姜眉愣了片刻,眸中又燃起一点点希望。
她凝着顾元琛,期盼着他能告诉自己两位妹妹的下落,一直望着他取暖喝茶,换上新取来的大氅,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行至门前,顾元琛似乎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过头略带歉意地说道:“既然你已是本王的人,本王不想似那窨楼之人一般百般欺骗于你——”
他转过身,晴雪折射的日光映在他的脸上,衬得他一半面容俊朗清秀,同时也让他一半面容没在阴影里。
“大的那个被卖到了乐坊,那乐坊主人一时性急,她便被鞭子打死了,小的那个被卖往青州,大旱之年,颗粒无收,民间易子而食……”
这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可是似乎还不如死了一只猫儿狗儿能让人惊诧,只因这世间最下贱的,便是人命了。
顾元琛目光不移,又道:“不过,好在她们都是康武十六年死的,黄泉路上也能做个伴——你那时又在做什么呢?”
姜眉像是迎头挨了一棍,当下身形一软,滑坐在地上。
眼底的光消散了,她呆愣着,直到身边的人已经要准备离开,才想起哭泣与无声喊叫。
她挣扎着想要逃离被束缚的命运,想要让顾元琛告诉她真相,她不信他的话!
她的嗓子似乎是坏得更彻底了,野兽一般低鸣着,只是被一旁的婆子按住动弹不得,否则真怕她会扑向顾元琛,将他撕咬干净。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十载余苦苦熬煎所得,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顾元琛自是视若无睹,转头瞥了一眼她,瞥见她空洞失神的双眸,听到身边的洪英轻叹了一声。
洪英叹气,这个女人受了那么重的刑都没有屈服,想必是怕牵连两个妹妹,如今得知这样的结果,竟能成了这幅模样。
顾元琛只道:“看好她,别让她死了,其余怎样都好。”
他似乎是急切离开,不顾尚还汗湿的后背,迎着顶头的风雪出了门。
寒意刺骨,顾元琛却觉得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何永春追出来,为他加上一层披衣,递上手炉。
他没有接,摊开掌心缓缓将手伸出廊下,接住抱拥的雪片。
他是一个冷酷残忍的人,故而掌心冰雪的融化也缓慢起来。
“王爷,请恕属下愚笨,王爷为何要——”
洪英在旁低声问道,他是知道内情的人,他不懂王爷为何这样做,竟然要用尽巧思,去欺瞒这样一个命如蝼蚁的人。
顾元琛阖目,薄白的眼皮藏不住眼底的疲累,脸上仅存的血色也被阴冷的雪色镀上灰白。
“她若知道真相,必然不会心甘情愿为本王做事……窨楼尚未连根拔起,她就做一个死过的人,无牵无挂,也并未有什么不好,若是今后知道人还活着,再告知她也未尝不可。”
何永春大约是明白了,又踏回屋中瞧了一眼姜眉。
她还是跪坐在原地,抽离了一身的骨头,活成了套着人皮的泥塑一般。
“好好照料,让她养好身子。”
何永春交代好看管她的婆子,留下久久的叹息。
*
再次见到姜眉,已是一月之后,除夕深夜。
顾元琛太久未曾提起过王府中养着的这个女刺客,以至于府中上下都快忘了她的存在。
何永春听人自宫中报信,说今日除夕家宴上,王爷和太后又落了好大的不快,好在有陛下在场转圜。
分明是亲生母子,可一年之内也不过除夕夜才见一面,甚至也就是这一次见面,能次次不欢而散。
何永春知道自家王爷谨慎细心,八面玲珑,即便在陛下面前也不露声色,只是这手足之情可断,母子之情却是无论如何都要生生世世纠缠下去的。
天寒路冻,雪霜衰马,何永春眼见人回来了却不进府,迎出门去,见洪英望着紧闭的马车摇了摇头。
他整了整衣冠攀跪上马车,掀开门帘,笑道:“王爷啊,您可算回来了,我们且饿等着许久了,您回来了我们可就开始守岁了!还是在咱们王府快活!”
马车里也一样烧得暖气逼人,顾元琛坐在阴影中不动,一手抚弄着车厢内刀剑相拼留下的刻痕,一手去触碰自己心口留下伤疤的地方。
他不准人丢掉这辆遇刺时乘坐的马车,这些时日,一直都是坐着它出行。
何永春脸笑得有些僵了,却还是劝解:“王爷,若是您嫌弃我们吵闹,想歇息一会儿醒醒酒,我们就不烦扰您了。”
“无妨,还是热闹一些好。康义灵前可已供奉好了?”
顾元琛浅笑了一下,只能瞧见唇角的勾动,却不得见是怎样的笑意。
一月前,顾元琛前往城郊时于鸣溪谷山道遇刺,刺客凶悍异常,攻入车厢之中,康义拼死相抗不敌,最终以身为盾,以命换命。
他的死士有许多,可是能为他而死的,或许也就只有这位幼时乳母的子侄,这个在他身边护卫多年,胜比他手足的人。
“您放心吧,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们的命都是王爷的,他救了王爷,我们的命也是他的……何娘那边,也派人前去照料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们的命是自己的。”顾元琛淡淡道。
将要下车时,他又顿住了,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经年往事。
“她怎么样了?”
何永春愣了一下才想到这个她是何人。
他不喜欢姜眉,故而从不主动过问,只听照料她的人日日禀报,再禀与王爷。
她的伤好了不少,养到春日里应当就可以痊愈大半了,只是人还是没有养好,日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自那日王爷离开,便再没发出过一点声音。
故而他告诉顾元琛,说当日王爷一句话便把这恶女的脊梁都打断了,到现在人都还是痴傻的,今日是喜庆的时节,不必理会这样晦气的人。
“是这样?”顾元琛抬眸望了眼天上不见的月光。
“那便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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