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胜

　　在戴胜的印象中，爸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变了。从前戴胜爸爸还只是脾气不好，但是那天之后，他非但动不动就发怒拿小戴胜出气，还变本加厉，整个人就垮掉了。好像周遭一切都提不起他的兴趣，而醉心于烟酒。常常是喝得醉醺醺的就回家，然后殴打戴胜妈妈，或者对小戴胜拳脚相向。
　　戴胜爸爸是个暴脾气，戴胜妈妈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弱女子。于是小两口子家里闹得不可开交。往往是戴胜爸爸把拳头挥向戴胜妈妈的时候，戴胜妈妈就会一边尖叫，嘴里嚷着“我跟你拼了”，一边冲过来，要么扯戴胜爸爸的头发，要么挠得他满脸抓痕。戴胜爸爸吃痛，下手就会更狠。
　　邻里都知道戴胜家的事情，但是没人过问。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在这个不富裕的小镇上，能把自家经营得体面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谁有精力对别家的事情指指点点呢。
　　再说这样的事情多了，邻里都习以为常了。父亲吵架，狗都不理。可想而知，在这片广大的土地上，家庭矛盾是多么稀松平常。没有人能够预料到，事态往不可调和的地方发展下去了。
　　多年以后的戴胜回想起那一天，仍然心有余悸。在他看来，那原本也只是跟往常差不多的一天。同样的风和日丽，同样的阳光明媚。也同样的，醉醺醺的爸爸在太阳快要下山了才从镇上的小酒馆回来。
　　戴胜在门口的空坝子上玩耍，看见爸爸逆着光踉踉跄跄走来，他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出具体的表情。戴胜本能地感到害怕，赶忙跑远了。他知道，不一会儿家里肯定会闹得天翻地覆。
　　果然，戴胜爸爸前脚刚踏进门，戴胜妈妈就招呼上了。
　　“你这个死鬼，成天就是喝酒，喝酒。家里的农活完全不管了是吧。”戴胜妈妈怒气冲冲。
　　戴胜爸爸也不甘示弱，只不过在酒精的麻痹之下，说话不怎么利索。“你这个、死、死、死婆娘，管这么几、几、几把宽。老子爱干什么就、就、就干什么。”
　　“好你个戴老二，”戴胜妈妈一股火气网上冒，“只知道窝里横是吧？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你不？说你是窝囊废，说你吃软饭。你怎么不把那些人打趴下？”
　　听了这话，戴胜爸爸只觉得血气上涌，一瞬间仿佛从醉酒状态清明了过来。而这清明带来行动上的敏捷，再他大吼“闭嘴”的同时，一个巴掌就朝戴胜妈妈呼了过去。
　　戴胜妈妈被这一巴掌打到在地，只懵了一瞬，立马爬起来，以一副拼命的架势就和戴胜爸爸扭打起来。最开始还是赤手空拳的缠斗，到后面度都抄起了棍棒。跟一个醉鬼当然讲不出道理，戴胜妈妈又在气头上。于是双方都是要置对方于死地狠命地打。
　　棍棒落在身上的声音乒乒砰砰。两人打得咬牙切齿，双目通红。谁都不服输，谁也不吭声。小戴胜站在屋外看着这一切，只觉得看到了两尊杀神。这就是自己的父母吗？小戴胜的内心充满了疑惑不解。如果是这样的父母，他宁愿不要。
　　夕阳已经把最后一丝余晖都收敛起来躲进了山里，四面暗了下来。白天藏在草丛里、泥土里的虫儿都钻了出来，发出悦耳的声音。此起彼伏的虫鸣仿佛在合奏一首宏大的交响曲。戴胜往家的方向望去，在黑漆漆的天幕之下，只有房屋的轮廓依稀可辨。家里没开灯，不管是窗户还是大门都黑漆漆一片，好像巨兽张开的大口。屋里没了动静，戴胜忐忑地往回走，只希望双方已经停手了。
　　戴胜原本不想这么快回去的，他害怕这宁静只是暂时的，万一爸爸妈妈又动起手来，殃及都自己。那自己肯定是受不住那么粗的棍棒的。但是他又怕黑，他实在是太害怕黑暗了，又不得不在两种害怕中做权衡。最终他还是不情不愿地选择往家里走，因为他对爸妈还抱有可怜的期待。不管大人怎么不待见自己，只要在他们身边，就不用独自面对黑暗了。
　　他走进家门，才发现地面上躺着两团黑影，正是自己的父母。他不知道人除了自然睡眠之外还会被痛晕过去。在他看来他们是终于累了，才偃旗息鼓的。他走到两人面前蹲下，试着推了推妈妈，没有动静。他不敢去推他的爸爸，就径自走开了。他猜想两人可能会在地上躺一夜，那么爸爸妈妈会不会很冷啊。自己以前冻感冒过，发烧几天，也就难受了几天。他不忍心让爸爸妈妈这样，于是摸黑到卧室拖了一床薄被出来盖在了夫妻两人身上。
　　就在这时，一阵难忍的饿意袭来。叫爸爸妈妈起来热饭给自己吃显然已经不现实，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了。戴胜起身摸摸自己的肚子，又摸黑到饭桌边，用力爬上对他来说还有些高的长板凳，揭开防蚊布罩，拿起桌上的酱油瓶，打开瓶盖滴了几滴到中午剩下的白米饭里。然后拿起筷子胡乱搅拌几下，一口一口艰难的把发干的米饭咽了下去。
　　吃完之后，他仍旧抹黑回去床上睡了。
　　戴胜是被妈妈的惊呼所惊醒的。他走出卧室，看到妈妈使劲摇晃爸爸，急声到：“戴老二，醒醒！你快醒醒。你不要吓我，你要走了，留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但是爸爸没有回应，他的脑袋耷拉着，眼睛睁着一动不动，里面没有光彩，脖子仿佛没有骨头直不起来，而在他嘴的四周都是呕吐物。小戴胜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景，他也不懂死亡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浑身颤栗，隐隐约约觉得爸爸自此不会再回来了。不会跟自己说话，不会跟妈妈吵闹，不会踢打自己。他心里有一丝庆幸，有一丝恐惧，更多的还是茫然。
　　戴胜妈妈慌了手脚，一边机械地重复摇晃戴胜爸爸尸体的动作，一边大叫“来人啊，救命啊！”她忘了自己浑身都还是昨天和戴胜爸爸缠斗留下的伤痕，这一刻她甚至忘记了这些伤痕带来的疼痛。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或许她并不怎么爱这个男人，她只是不知道少了这么个人之后，要怎么继续支撑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一股无边的无力感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
　　她的呼声终于还是把邻里引了过来。来的人见此情形，无一不大骇一跳。接着纷纷劝慰戴胜妈妈，让她放宽心，节哀顺变。大家都知道戴胜爸爸的死亡是确确实实的，绝无回还的可能。恐怕是昨天深夜因为呕吐物而导致的窒息。
　　戴胜妈妈终于回过神来。她慢慢把戴胜爸爸放平回地面，然后用一只手把他的双眼抚闭上，才踉踉跄跄起身，拜托周围的人帮忙张罗后事。自己则强打起精神给自己还戴胜做好了早饭。母子俩相对无言，食不知味。到底还是把一餐解决了。
　　约莫一小时过后，锣鼓队就来了。唢呐高亢的哀鸣响彻云霄。道士也来了，嘴里振振有词，又念又跳。丧事一条龙也来了，附近的人和亲朋好友也都陆续赶来。共同为死人践行。人们吃着喝着，磕着瓜子花生，都在唠嗑戴胜爸爸生前事迹。三三两两头挨着头高谈阔论都是此人做过什么缺德事，只有为数不多至亲的人脸上是真心实意的哀切，还念叨着此人生前的好。
　　就这么吹拉弹唱之后，第二天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山里去了。排头的自然是戴胜母子，肩上别着黑布。戴胜妈妈捧着骨灰盒，戴胜则捧着遗像。不管怎么说，这个让戴胜做过无数次噩梦的人，就这么被埋在不过粪坑大小的土坑里。
　　此后还有多少人记得，还有没有人提起，这都无关紧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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