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罪图鉴·城翊丨四艺

　　做笔录的过程中，卢明表现得十分焦躁，问他什么都回答得心不在焉，除了不清楚就是没注意，怎一个敷衍了得。
　　杜城没兴趣同他比耐心，挺直腰板、身体前倾以增加压迫感的同时，也用冷硬言语中的气势胜人：“如果你不喜欢这间询问室的环境，我们可以帮忙换隔壁的讯问室，再好好想想。”
　　杜城这个人，生得人高马大，而且肌肉紧实，不笑的时候很有冷面阎王的气质，甩出去的话虽然语气不重，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波澜起伏，可光是提到询问和讯问的差别，就足够将卢明这种典型欺软怕硬的小市民给吓得一个哆嗦了，但他还是异常地烦躁，还在梗着脖子愤恨地抱怨：“不晓得是哪个挨千刀的王八羔子，上哪里杀人不好，非要到老子这儿来招摇！你们做什么跑来找我问东问西呀，人又不是我杀的，我知道个锤子啊？”
　　沈翊的手里捏着一支笔，但是没有做其他的动作：“做完笔录，你是不是还得回去上班呀？”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唠家常，也跟案件本身无关，然而杜城清楚得很，聪明的猫咪已经撒下了鱼饵，就等着看鱼儿什么时候咬钩了。
　　他也乐得配合，装作是低头看资料，把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气势稍微收敛了一些。
　　卢明明显怔了一下，讲话却还是跟个刺猬似的，劈头就是一通针对性强烈的扫射：“我不上班怎么办，领着全家人一起喝西北风啊？咱就一普通小老百姓，可不像你们这些当公务员的，旱涝保收，怎么都饿不死！”
　　沈翊无视此人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的咋呼，还把音量放得更低了些，像是感同身受的安慰：“眼下出了这么大的状况，光是写报告就够烦了吧？”
　　他的目光干净清澈，很容易被当作是真诚，至于到底是不是，得看，看情况，看对象，看心情。
　　杜城的表情自是岿然不动，只是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大概是想笑的，忍住了。
　　卢明被戳中了心事，也可能的确是被憋坏了，于是竹筒倒豆子般说起了自己因为这案子惹来的一身麻烦：“尾款还没付干净就要重新定方案，而且大多数人被你们警察扣着，鬼晓得有没有问题，会不会被放出来？还有那些商铺的人，也不晓得是哪个年代的老迷信，竟然给我发消息说死了人不吉利，要减免租金不然退租；就连总公司那边，就那玩意儿，还打电话过来问我能不能坚持，说是不行就换人……TMD哪里看出来老子不行了？要我说他爸才不行吧，生了这么个只会给领导上眼药、热衷于搬弄是非的狗东西！”
　　他是骂得痛快了，也没瞧见杜城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合着我们是来听祥林嫂诉苦来了？

　　沈翊偷偷拉了拉暴躁城队的衣角，脸上的笑意不变，“所以你得告诉他们，”他在“告诉”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凭你的能力，可以处理好眼前所有的事情，”还有“能力”，这种肯定的语气是逐层递进的，言语是鼓励，也是诱惑，“无论身在何处，对你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
　　“那是当然！”卢明被顺了毛，下意识地接过了他的话，但是随即意识到眼前这个看着文弱秀气的小警察大费周章搞这些名堂的最终目的不过是想从自己这儿套话，语气又立马变得警惕起来，“不过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想……”
　　“协助警方办案是公民的义务，”其实沈翊也是会变脸术的，他面色沉下来的时候，不像是杜城那般如同尖刀划过喉咙的凌厉，反而更像是倾覆而下的阴影，浅浅的一层，笼罩在精致的眉眼上，但又很快散开，随后便是一个放大了的微笑，仿佛冲破乌云的天光，太晃眼了，甚至会让人觉得刚才所见的一切都只是幻觉，“你完成得好的话，会少很多人成天上门打扰，这样才能够专心地工作……”他抿着嘴唇，露出孩子一样调皮的笑容，瞳孔深处却仍然藏着幽幽的暗色，“去对付那个……狗东西，不是吗？”
　　卢明的面色变得难看起来，他混迹职场多年，自然明白软刀子捅人更痛的道理。
　　一个一天到晚被警察找上门的人，恐怕没有哪个公司胆敢长期供奉。这是提醒，也是威胁，摄像头下的沈翊说比较得隐晦，属于“懂自懂”的那一卦。

　　咳咳，杜城端着一张正经的队长脸提醒言笑晏晏的沈老师，开着录像呢，注意形象！
　　沈翊便把拽着某人衣角的那只手缩了回来，而后双手交叉，规规矩矩地摆在桌面上。
　　无语凝噎的杜城朝天翻了一个隐晦的白眼，干嘛，有脾气了嚯，你是小学生吗？
　　沈翊才不理会某个嫌弃别人小学生的小学生本生，只是用饱含期待的眼神看向卢明：来，请说出你的故事。
　　卢明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名为犹豫的神情。
　　他一心利己，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掉进麻烦的漩涡，根本就不存在主动交代情况的这种意识。
　　杜城看透了此人心里的那杆秤，于是及时加码，恶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快说！”
　　卢明被吓得抖了一下肩膀，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这也太凶了！

　　“昨儿夜里聚餐，快十一点才到家，然后倒头就睡，早上八点四十几分到的广场，帮着检查了一下设备就开始仪式了。”此刻的卢明看起来像是一只打了霜的茄子，垂头丧气得很。
　　他的行程没有大问题，杜城又问起条幅的情况，回答说是昨天下午六点多还因为排演放下来过一次，当时一切正常。
　　“有哪些人可能知道开业典礼设置了这个环节？”
　　“嗨，那可多了去了，所有的工作人员，对面小区的住户，周边商铺做生意的人，还有路过的甲乙丙丁……这个环节我们试验、排演了好几次，兴隆商厦那么高，又是那么大的动静，只要不瞎，隔得老远都能看见。”
　　“那这些人，就你看到的而言，有觉得不对劲的吗？”
　　“这人来人往的，我一天天忙得要死，哪里管得了他们对不对劲？”卢明心说如果可以，今后再也不要看到杜城这张脸了，瞪过来的时候像是能把人活生生盯出一个窟窿，他本是不想多说，哪里晓得根本就瞒不住，“有！一个男的，但不是之前，就是在今天上午……”
　　杜城乘胜追击，这让他看起来更有攻击性了，像是准备随时扑食的猎豹：“是谁！？”
　　卢明一咬牙：“我不认识！就是那女的被吊起来的时候无意间瞄到的，他站在人群之中，不害怕也不激动，光死死地盯着那具尸体看，眼神挺渗人的，好像还笑了一下……对了，你们千万记得，别往外说是我讲的……”
　　沈翊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趁势掏出了他的画板：“这个人长什么样子，你说说看。”

　　画像的结果显示，这个年轻的男人叫做刘泽，北江本地人，是一名初中历史教师。
　　“刘泽的父亲也是研究历史的，是大学教授，母亲是一名护士，二老目前在国外旅游未归，他还有一个妹妹，叫刘湄，之前在外地念大学，”李晗在键盘上运指如飞，“两个多月前……刘湄自杀了。”
　　老闫敏锐地捕捉到了事情的关键：“这个刘湄的自杀是不是跟姚青青有关？”
　　“确实存在一定的相关性，这是当地发过来的案件记录。”李晗飞快地点开文档，“刘湄曾在网上留言柳色新的衣服制式跟弹奏曲目不匹配，还说看起来挺出戏，结果被姚青青的粉丝群起而攻之，把她骂得狗血淋头。更加过分的是，她的室友当中就有这种人……她认出了那是刘湄的账号，说是一定要给她一点教训，所以买来恐怖娃娃放在她桌上，把人关在洗手间，睡觉的时候在脸上涂鸦……都是些类似的把戏，给当事人心理上的压力却不会造成明显外部伤痕，直到最终把人逼上了死路。但归根究底是自杀案件，这些害死人的小动作，连实际上的定罪量刑都相当困难……”
　　见大家的视线都落到了自己身上，蒋峰紧张地咬住嘴唇，颤悠悠地伸出手，想去拍拍李晗的肩膀以示安慰，不想被小姑娘拉着转椅一个转身先行躲开了，还一把蹭到了她敬爱的沈老师身边：“这要怪也怪不到姚青青吧，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沈翊垂下眼帘，音调像是呓语一样缥缈：“可能就是因为她什么都没做吧。”
　　纵容其实也是一种权力，站在高处，笑看斗兽场内鲜血淋漓的厮杀，无谓，也无惧。
　　尤其是可能还怀揣着这样的心理：你看，这就是说我坏话的下场啊，下次还敢吗？

　　蒋峰像是笋尖一样突突地冒了出来，“我也有一个新的发现，”他把手指往另外一台电脑的屏幕上戳，“就这大熊猫，看到了吗？还有这大箱子，倍儿沉！监控录像里，就在今儿早上，这大熊猫推着它径直往兴隆商厦楼顶去了！我当时一眼看到，就严重怀疑这是凶手和运尸体的工具！于是我带着人满商场找它，嘿，原来是给塞在安全通道里了，再把里边的生物痕迹跟姚青青一验证，果然是！”
　　此人脑子灵光，也有能力，就是戏太多了，尤其在李晗面前，不做相声演员真是可惜了。
　　杜城摸了摸下巴：“根据身高，步距和走路姿势来看，这只大熊猫里头装的，大概率是个男人。”
　　老闫追问：“往人堆里运尸体，就从来没有人关注过这个行为诡异的大熊猫吗？”
　　蒋峰耸了耸肩：“那是商场新开张最后的准备阶段，到处都是鸡飞狗跳的，搬着东西上上下下来回跑的工作人员很多，都以为是哪家店做活动请来扮演卡通公仔的人……”
　　沈翊的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但是内容听着像是说了一句无比正确的废话：“这个人胆子好大啊！”
　　杜城挑了挑眉，神色变得玩味起来：“这可以认为是来自你的夸赞吗？”
　　沈翊摇了摇头，那笑容便又变得云雾一般捉摸不定起来：“不，单纯感慨罢了……没想到竟然会是一只大熊猫，以玩偶服装而言，不是很常见呐！”
　　不常见可不意味着很好找，线上线下，全国乃至全世界，甚至可以是自行手工裁制，想要从这个方向下手，基本上是大海捞针。
　　“精心设计的东西，也许是一种我们还不曾领会的通知……”
　　“或者是签名？”
　　“甚至是预告。”
　　北江分局刑侦支队的气氛肉眼可见地变得沉重起来。

　　杜城将任务甩给蒋峰，无论如何，先请那位刘泽老师来局里聊聊天。
　　“你认为是他？”
　　“咱好歹也是机关单位的人，请一位老师过来喝茶嘛，哪里磕碜啦？”
　　“杜城你是怎么回事，跟蒋峰学上讲单口相声了？”
　　“哎呀，沈老师忙了一整天，渴不渴啊？”
　　得，是我高看你了，这转移话题的拙劣程度，还不如人家蒋峰呢！
　　“……所以，为什么我的是牛奶，你的是茶咖？”
　　“呵，茶咖？你想都不要想！”杜城夸张地大叫起来，“是谁空着肚子还敢一口闷了这玩意儿，结果闹胃疼折腾着我给扛进医院的？”

　　沈翊像是被狠狠地烫了一下，脸刷地一下红了，他抿了抿唇，匆匆道了谢，一把端起桌子上的牛奶，大步流星地往406走去。
　　走直线，任身后如何炸开了锅，绝对头也不回的那种。
　　老实说，杜城这货其实有在刻意歪曲事实，根本不是扛进去的，是抱……对，就是电视里经常演的那种公主抱的抱法。
　　但是我们面薄如纸的沈老师能就此提出反对意见吗？No，只要他敢说个“不”字，就一定会落进杜城的圈套，走上彻底社死的不归路。
　　沈翊是谁，沈翊的脑子多好使，沈翊才不上坏人的当！

　　于是，沈老师拿出了警校训练那时候的精神头儿，走得那叫一个昂首挺胸，只是眼角的余光会不自觉地穿过了那条灯光微黄的走廊，落在那个正处在人群中央的人身上。
　　留下来的杜城被一群手下团团围着，大家都在听他指挥，这样的人就像是一枚天生闪亮的发光体，光是站在那儿就可以成为所有人的中心，令人羡慕，也让人……倾慕。

　　小画家将牛奶杯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是细心加热过了的，好暖和呀！
　　就像是那天你的怀抱一样。
　　但是假如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一种“要是以后只能温暖我一个人就好了”的念头，是不是特别不合适啊？
　　沈翊把眼睛藏在了杯子的后头，此时此刻，似乎只有通过玻璃杯和白色液体的双重折射作用，他藏在眼眸深处某些肆意滋生的情绪才可以心安理得地被歪曲成不能被轻易描绘或解读出来本来面目的模样。那太危险了，如同汹涌而至的海浪，随时能把人吞噬殆尽……可是我的心它就是要这么想啊，我有什么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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