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道未明

　　只是没想到前脚刚弃兄弟于水火，后脚我还是陷进了麻烦里。

　　要怪就怪我肚子饿得慌，偏偏钟若昕脚力足，在人群中闪得飞快。我一时心焦，又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叫嚷她名字，只好急急追在后头。

　　原本差一点儿就能捉住那显眼的黄色衣角，却不知陡然绊到什么，整个人跌跌撞撞朝前冲去。结果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注定，兜兜转转我还是一头扎进那个露出小半胸膛的弟子怀中。

　　话本里多形容男子怀抱宽阔温柔，我却只感觉下巴被他胸前那把百福锁蹭得生疼。

　　少年手忙脚乱地将我扶起，看上去很是不好意思：“这位同门姑娘……咦？”

　　当事二人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一旁响起个醉醺醺的声音：“才说南兄弟日后肯定大有所为，多的是女人投怀送抱……哈，这不就来了？”

　　这人说话怎么阴阳怪气还带着轻慢，我心头刚火起，却听见院口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各位师弟师妹们注意，这位是亦天凛！虽然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还是请大家能跟他交个朋友！”

　　一时间院中弟子都被那大嗓门所吸引，望过去却只见一个农人打扮的少年傻愣愣地杵在门口。我耳力不错，只听见满院都是些什么“乡野村夫”“也不置办身衣服”“穷酸味儿”云云，不免觉得索然无味……总有人热衷于对他人评头论足，也不知道什么毛病。

　　我不感兴趣地收回目光，只想找出刚才发难之人好好对质一番。

　　不料这时候我跟前的少年却挥起了胳膊：“亦兄，这边！”

　　亦天凛闻声便朝这边走来，面上本就不甚明显的尴尬因为见着熟人直接散去。

　　见他当真过来，我不免有些烦闷，却也不好再发作。想起之前没好好讲清楚自己姓甚名谁，索性等他靠近后一并利落说明白了：“我叫穆璇，尚未练过外功，以后在阁中还请诸位多多关照。”

　　一个时辰里与我撞上两回的爽朗少年从地上捞起一坛酒，掂了掂，笑道：“我是南飞锽，无门无派，兴趣是喝酒、游历，还有向厉害的高手请教！”

　　亦天凛也抱了抱拳：“亦天凛，江西本地人。”

　　没想到这少年人看着爽利，话却不多，性格上多少也有些温吞……不，这么描述不大妥当，应当说他气质特殊，稳重却不似木讷；仔细看去，那双绛色的眼中似乎还藏着化不开的寒冰。

　　正想再打量一会儿，余光却瞥见一旁有个面露匪气的少年已经按捺不住找了条长凳坐下，从南飞锽手中讨来酒坛：“老子大名项天磊，与义父并称武夷双虎！喂，你们要不要也来一碗？”

　　我见那八仙桌两侧都占了人，又净是些高头大马的男弟子，便打算继续去寻钟若昕。

　　只是婉拒的话刚到嘴边，就听那熟悉的拱火声再度响起：“别吧，项兄，要是人家娇娇小姐以为我们在酒里掺了蒙汗药，去找那位公子哥儿大哭一场可怎么办？”

　　嚯，这是人该说的话吗？

　　我不悦地眯起眼望去，却见那人丝毫不收敛，也挑衅般扬着下巴看过来——想来是在鸣哥那儿没讨到好，眼下打算把我当软柿子捏呢！

　　南飞锽见势不妙想打圆场，我却咽不下这口气；可能又因为院子里酒气重，不知怎的便脑袋一发热，学着说书人口中的江湖好汉直直往他对面一坐：“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也不输阵，从隔壁桌顺来一碟小菜甩在桌上：“在下姓王，单名一字齐！”

　　只见那钴蓝色的瓷碟在桌上滴溜溜转了几圈，去了壳儿的落花生却连一颗也没有转出来。

　　看他手法娴熟像是酒桌常客，我心下便也有了计较。长臂一伸，轻松将一旁项天磊跟前那酒坛捞过来，熟练地拍开泥封，斟满一碗：“干了！”

　　///

　　常言有云，酒桌一笑泯恩仇。

　　一晃儿酒过三巡，这恩情仇怨是结是解看不出来，王齐倒是支使小弟前后端来两碗汤粉与项天磊分了吃，哼，怕不是喝多了正觉得胃里烧得慌。

　　开玩笑呢，还想灌我……姑奶奶喝金坛封缸酒时这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

　　我长舒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把不中听的话全咽在肚子里。

　　父亲果然没说错，出了家门，饭桌上的较量和武艺比试一样重要……此番算得上是我头一回与人拼酒，能大胜而归，实乃幸事。

　　飞觥献斝间也隐隐能看出这几位同门的品性：王齐虽因与公孙鸣的龃龉迁怒于我，但自知酒力不胜后也没再为难，还算有担当；项天磊行事大开大合，面相虽凶悍可畏，却不至蛮横不讲理；南飞锽出身乡野小村，游历生活却让他在见识和人情世故上与偏居一隅的同龄人格外不同……反倒是不爱吭声的亦天凛最让人捉摸不透。

　　吃相算不上文雅却也不拘谨，中规中矩得实在无趣，但也叫人挑不出错。偏偏他还特别会照顾人，最初就劝大家先吃点肉油饼垫垫肚子，中途又起身取了鳢鱼脯、大头菜和糟鹅掌做下酒菜……说起来这鹅脚翼如此脆嫩鲜香，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糟卤？

　　“穆姑娘尽兴了吗？”

　　百转心绪被这一句话打断，我眨眨眼睛回过神，才注意到自己竟一直在盯着亦天凛瞧。

　　少年人刻意把目光避开，直勾勾地盯着漂在红油上的干红辣子段儿。他把声音放得很低，耳根却已染得通红：“要、要不要再去要些菜肴来？”

　　我往埋头嗦粉那两人看了眼，只觉得再喝下去真要把人喝趴了。趁现在天还没黑，应当去找楼烟雨一起散步消食，慢慢走回弟子房。

　　心里有了主意，我便摇摇头，又想起他连望过来都不好意思，便开口说：“不劳烦了，我……”

　　“咦，穆姊姊？”钟若昕欢快的声音自我背后响起：“还有南大哥和亦大哥！你们这是……这，怎么喝了这么多？”

　　很多吗？我往地上斜去一眼，却见满地都是正着摆或倒着放的空酒坛，为了方便过路人下脚有几只还被南飞锽垒了起来。

　　看着好像是有点多。

　　我刚想叫她不要担心，怎料才扭过小半个身子，就见她杏目圆睁向前冲出几步，似是想直接扶我起来：“穆姊姊，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小姑娘咋咋呼呼，引得一桌人都看了过来。

　　我见项天磊抬头时叼着的半根粉条甩出汤汁，不由抽抽嘴角，借着机会跟几位同门道了回见。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正在夹菜的南飞锽忽然浑身一抖，然后一脸莫名地看向王齐；后者恨铁不成钢般瞪他一眼，却也没做更多回应，只闷头说了声再会。

　　真奇怪，这就是男生之间的友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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