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玉

　　“我毕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姑娘还端着姿态，“所以要求也不算高，你能给我找个说话的人就可以。”

　　枕夭还想着，左右她是不亏的，哪怕找不到，不还有少年自己可以顶上吗？

　　她都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没想到少年开口，却答好。
　　这让枕夭肚子里还没组织好的话一把给挥散，她问身旁的少年：“你们人族应该是忌讳妖邪的吧？你就不怕我是妖吗？”

　　少年答道：“佛家说万物平等。”

　　枕夭对之前的那和尚还有印象，对少年的答案也就没生疑虑。

　　“你和我之前见过的人族不大一样。”她活了有几百年，但其实见过的人并不算多，给她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那一对故人，对神妖之说忌讳极深，甚至一度想要阻断佛家与道家的传统，恩将仇报莫过于此了。

　　少年没接这话，开口转移了话题：“我每日都会来这里，你若是想寻人说话，我也可以陪你。”
　　枕夭看着依旧被少年收起来的书册：“不会打扰你读书吗？”

　　少年道：“圣人云，温故而知新。”
　　姑娘不知道他为什么回答了这样一句话，然后接着听他讲：“我可以教你识字，这样就不会把功课落下。”

　　妖族的传承里确实没有人族的文字，枕夭就没纠结，只满口答应。

　　于是书童第二日再跟着戚景行来到这里时，身后还缀着一群仆从。
　　少爷这是要将书房都给搬过来吗？这要是让二老爷听闻，到时候倒霉的又是他，可他有什么办法，主子说要办的事情，连二老爷都劝不住。

　　长辑心中压着事情，将搬着桌椅的仆从驱散后，甚至没来得及将心思放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只顾着纠结等到那位二老爷发现这荒唐事，他又得吃瓜落。
　　但主子年龄虽小，向来稳重……心中还这样念着，长辑一抬头，就看到他向来稳重的小主子正拿着书歪头与谁说话，可主子身边哪儿来的人？
　　他越看，越觉得这姿势眼熟，恍然间想起来一件事，去年小少爷教寄书少爷读书时不也是这姿势吗？
　　长辑越看越觉得害怕，少爷这不会是被什么脏东西给魇着了吧！

　　被担心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在被人担心，他今日专门带了启蒙用的书过来。

　　教的人似乎很认真的在做打算，被教的却没什么想法，姑娘先是坐在桃树上看底下的人忙碌一番，然后她本体脚下搭起了个颇为简陋的小书房，没有四壁屋顶那种。
　　枕夭问：“你看不见我，只能听到我说话，不害怕吗？”

　　少年没把手上的书册给放下，他侧身时笑了，只朝看不到的姑娘喊了一声：“该下来了。”
　　枕夭知道他看不到自己，从树上跳下来时还专门提醒了他一声：“我已经下来了。”
　　意思是你可以开始了。

　　“这是《三字经》，我启蒙的时候也是读的这本书。”说到这里，戚景行侧头问身旁看不到人影的姑娘：“你有名字吗？”

　　“有啊。”枕夭答道：“枕夭，我自己取得名字。”

　　少年问她：“是桃之夭夭的夭吗？”
　　“是。”枕夭一直觉得她起这名字很好听：“枕是‘抱琴看鹤去，枕石待云归’的枕。”

　　八竿子打不着的词句，就这样囫囵起了个名字，在世间也算是有容身之处了。

　　“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少年只掩唇咳嗽一声，没应。方才他询问名字举动已经称得上是逾越，怎么能再对姑娘的名姓肆意评说。
　　“我来教你识字。”

　　少年教书时很认真，可学生只偶尔才将他讲的东西听进耳朵里。
　　枕夭对于学习人族的文字兴致不高，她捧着脸，坐在专门为她留的椅子上，听少年还有些稚嫩的声音起伏。

　　戚景行可不知道身旁的姑娘常年听着他的声音神游天外，亦或者当做催眠曲。
　　随着单方面教学一日日过去，天气也愈发寒冷，草木精灵对寒暑感知不算敏锐，但看着少年一日日的添衣，以及愈发频繁的咳嗽声，还没长出慈悲之心的枕夭慢慢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妥。
　　所以日中少年打招呼离开时，她将心中方才意识到的不妥说与少年听：“快入冬了，下午就别过来了。”
　　枕夭道：“冬日就别过来了。”
　　少年问她：“你不想学了吗？”
　　枕夭摇头：“小孩子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你家大人的话其实很有道理。”

　　因为少年将就着在这里读书，每日宁可披着御寒的冬衣都要过来，他那二叔已经过来“闹”了不止一回。
　　“你还小，身体不好，何必每日在外吹风。”枕夭伸手想要弹桌案上挂着的笔杆，只是指尖的风扫过去，从笔杆中穿过，她这才看向停驻在原地的少年，“你今日是带着病过来的吧。”

　　少年道：“只是小病，不打紧。”
　　枕夭继续道：“你的年岁连我零头都比不过，不必在我跟前撒谎。”

　　姑娘起身，眨眼的时间便坐回本体上：“你回吧，顺便把这些东西都带走。”

　　“东西先留下，等我风寒痊愈……”
　　少年话刚说一半，就被枕夭打断：“不必，去吧。”

　　枕夭将客送走，身形便化作星光，尽数落在沉睡的本体中。

　　冬天也不算长，睡一觉想必就过去了。

　　于是第二日又过来的戚景行围着桃树转了好几圈，喊了许多遍那姑娘的名字，最后都没有得到回应。
　　少年是不愿意无功而返的，可他的长辈来了。
　　“景行，莫要胡闹！风寒是什么？那是要命的东西！这树到底好在哪里？你非要日日过来一趟！”
　　“二叔。”少年将包裹在大氅的右手放在唇边，先是咳嗽了两声，才继续道：“我都知晓。”

　　“你不想考科举，我不逼你，可你这身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被少年唤作二叔的男人皱眉，到底没舍得骂他：“明年你的君子六艺一定不能再拉下，我已经为你请好了师父，是前禁军总督周泗。”
　　少年脸上这才挂上惊讶：“二叔为我请周家的人为师？”

　　“景行，你毕竟是戚家的嫡系子弟。”男人语重心长：“大房只剩下你了，有些东西，只能你自己来担。”
　　少年朝男人行礼：“二叔放心，景行绝不堕戚氏名声。”

　　东风刮不动枝头寂寥的桃树，但这风一来，树下站着的少年人又开始咳嗽，他在树下站了许久方才转身：“走吧。”
　　园子并不算大，戚景行领着身旁的书童很快踏出园门，然后他才吩咐长辑道：“把那地方圈起来，开春前就不用遣人过去了。”
　　少年脚步稍顿，然后又道：“往出云寺递一副拜帖，我年前会拜访玄空大师一趟。”

　　与戚家祖宅的平静不同，这一年的庆国朝堂堪称风起云涌。

　　但这些与枕夭并没有什么关系。她睡得沉了些，等到醒过来时就看到枝头将坠的桃花，原来已经是暮春。
　　往日里那个总在树下读书的少年不在。

　　他不在啊，枕夭折了一朵开得还算不错的桃花，然后往枝头一座，盯着架在水渠上的石桥出神。
　　直到太阳已经划了个弧，从东头跑到西头，少年才姗姗来迟。

　　他好像比去年见到时高了。

　　枕夭来到少年面前，抬手将手中的桃花插在他耳畔：“送你的。”
　　似乎是因为突然听到她的声音，少年面容上浮现出惊讶这一神色。枕夭也在惊讶，不过与少年不同，令她感到惊奇的是被插在少年鬓发间的桃花并没有消失。
　　于是枕夭道：“簪花配美人。”

　　“我今年十三。”少年似乎有些头疼，“我教你识字，看来成效不大好。”

　　“我又没说谎。”枕夭反驳，“你小时候就容色甚好，如今也不差，等再过几年容貌长开，你之前那词怎么说来着……芝、芝兰玉树！”

　　“那就托姑娘吉言了。”少年伸手摸到了耳畔的桃花，指尖触碰到冰凉而柔软的桃花瓣，“这花……”
　　“我方才摘的。”枕夭退后两步，怎么看少年怎么满意：“很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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