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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卫兰歇并非突发奇想意气用事。剖丹一事修真史上早有人行过,不是旁人,正是瑶执的一名先辈,名为蓝少离,其曾引魔族入关,险教瑶执灭门,后剖丹谢罪,被逐出宗门不知去向。
可见外力剖丹会死,自己剖丹却未必。
剑刃入丹田时身体一凉,倒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疼痛,随着热流涌出,一颗发光的物事缓缓升起,漂浮在卫兰歇的眼前。
这金灿灿热腾腾的东西就是金丹吗?卫兰歇有些恍惚。
居然是从自己身体里出来的,也就是这东西标志着修真界的强与弱,让原主阴暗爬行了小半辈子。
他有些想笑,一把握灭其光芒。
金丹离体过后,剧痛如潮水般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险些跪不住朝前栽倒,冷汗岑岑而下。
幸而手中有剑可驻,他勉强维持身形,低头可见山石上流淌着大片不规则的鲜红,那是自己身体里涌出来的血。
慕容昇大抵死也想不到他会行此举,舌头打结:“你,你,你......”
卜青瞻也惊呆了,他下意识的回头,发现鸿宝药宗的弟子竟都骇然望着他,一个个瞳孔地震,仿佛在质问“师父,怎么为了屁大点事把人家逼到如此地步”
“你,你何至于此!”卜青瞻色厉内荏道:“可没人要你剖丹!”
“与其劳动卜长老废我修为,不如我自己了结......”卫兰歇唇色煞白,鬓发被冷汗浸湿,他虚弱的弯了弯眸子,望向高处传音入画阵里的白蠡,带了些挑衅,口中却茶里茶气道:“我自知不配当师兄的师弟,也辜负了掌教的教诲,白掌教,但求您饶恕那些小妖,您宽容为怀,定不会赶尽杀绝,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这些话语像重锤般击打在众人心头。
修真之人结丹不易,要经历多少风霜挫折,有的人穷尽一生也结不出一颗丹,而金丹与身体相融,连通经络百骸,早已和脏腑骨血一样重要,剖丹的过程何其痛苦足以想见。
而眼下卫兰歇剖丹还师,又自请逐出门派,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处罚堪称狠中之狠重中之重,说是感天动地也不为过。
现在谁都不能再苛责于他。
卜青瞻咬了咬牙,看向白蠡。
白蠡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恼怒。
但很快,他长叹息道:“兰歇,为师和阿昇替你百般思量,你怎么半点不能体谅!”
他说着说着,竟悲从中来:“实没想到,为胁迫尊长你甚至不惜自残身体,你不识好歹到这般,难道就是瑶执教给你的道吗!”
好一个川剧变脸!
卫兰歇惊呆了,白蠡俨然成了个用心良苦的慈爱恩师。相形之下自己则成了个不敬师长不懂自爱又将好心当成驴肝肺的白眼儿狼。
慕容昇亦扼腕道:“兰歇!你让尊长流泪,混账不孝!你既然这么绝情,那去留随意,我与你的情谊亦到此为止——”
“好啊。”卫兰歇说。
慕容昇石化当场。
这不是他想要的反应!
慕容昇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末了实在不知该如何收场,索性愤然御剑离去。
鸿宝众人也悻悻然做鸟兽散,这场闹剧结束的风风火火,须臾的功夫,渡云峰上就只剩下卫兰歇和虞明徵两人。
血出的有点儿多,卫兰歇撕了衣袍包扎腹部的伤口,说话带着点喘。
“今日多谢你,虞师兄。”
“倒也不必谢我,我只是个传话的。”虞明徵柔声道:“不过你会剖丹实在我意料之外,会不会弄的太严重了?”
卫兰歇扯了一下嘴角。
“丹没了还能再结,路走错了就难回头了。”他想了想道:“我现在无处可去,虞师兄,能不能跟你一道回翠峦川?在乐宗暂住几日?”
虞明徵盯着他看了片刻,挑唇道:“好啊。”
“多谢收留。”卫兰歇道。
“小事。”虞明徵轻抬下颌,他一跃坐上白鹿的脊背,白鹿缓步行走,卫兰歇便步行其后。
银潢山间有许多缩地千里阵,穿行其中能大大缩短脚程,卫兰歇跟着虞明徵过了几个阵眼,再出来时忽的发现虞明徵不见了。
阴风呼号,眼前是一片寂静无声的深山,树木众多,却没几棵长了叶子,天空堆了浓云,看起来森白一片。
卫兰歇毫无头绪的顺着山道走了几步,在拐角处看见个石灯笼,精美的宝顶之上篆刻着“玉瘦香浓,檀深雪散”八字,字迹清隽秀美,自带风骨,再往下,基座上赫然有个“宣”字。
宣,乌衣峰宣氏的宣。
卫兰歇悚然一惊。
此处竟是乌衣峰!
幽篁乐宗位于银潢以东的翠峦川,当然不在乌衣峰——他把虞明徵跟丢了。
怎么走个传送阵也能走错,卫兰歇懊恼不已。
乌衣峰可不是什么祥瑞之地。
在乐宗自立门户之前,宣氏曾与方、淮、白、谢、虞五门并称瑶执六雅,宣氏一脉来自洲外东营,出刀修,“雷切一闪”名震天下,鼎盛时门徒众多不逊于如今掌门的方氏一脉。
可一朝遭遇尸变惨案,全门上下好端端的活人突然变得六亲不认,自相残杀又死而不僵,变作尸体继续相残,杀的是漫天血色,残肢遍野,瑶执上下无人能解,就连那享誉八荒的蓝少离也不成,无计可施之下只能挥剑斩断了乌衣峰与其他诸峰的连接,令宣氏门中人自生自灭。
事后掌门方禄一令谢氏起卦推演,说这是宣氏一脉姓氏里带来的诅咒,因为东营祖上曾参与前朝禁仙令,推翻仙庙祭台无数,自称不信仙道命不由天,若一直茹毛饮血做个市井俗人也就罢了,现却出尔反尔,入仙门立庙祠享名利香火,冥冥之中惹怒神明,招致灭族天罚。
结局也已经知晓,宣氏一朝没落,宣家次子宣星冶成了唯一留存的后人,偏他没有修行根骨,为防外敌来犯,乌衣峰上便设有许多迷阵,还有人说是因为宣氏门人皆埋骨于此,冤魂不散阴气浓重,常在山中鬼打墙,偶有盗贼勿入山中,十天半个月出不去,山中阴冷枯败,没吃没喝,往往被活活困死。
卫兰歇麻了,普通人都容易困死在山中,遑论他还是个伤兵,冷风飒飒,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忽觉小腿有些痒痒。
他低眸,见腿边有团毛茸茸的白色在蛄蛹。
——是只兔子。
那兔子巴掌大小,通体雪白,毛茸柔顺不带一点瑕疵,一对粉色的立耳支棱着,耳朵之间缀着几朵小花,有黄色的,粉色的,红色的,花环似的顶在脑袋顶上,与这山中枯槁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
它像是无意间闯出来撞上卫兰歇的脚,举爪顺了顺被蹭乱的头毛,倚着卫兰歇擎天巨柱般的小腿东张西望了一番,又往山深处跑去。
“喂!山里危险啊!”卫兰歇心里一沉,大步流星的追上。
兔子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卫兰歇跟着它辗转,身周的雾气随着前行而后退,一条向上的长阶显山露水,两侧对称修建着精美的石灯笼,数量渐渐增多,其间点缀一些华丽而衰败的盆景,尽头是一座铜黑色的大门,被高墙环绕,古树掩映。
目之所及的桩桩件件,无不在叙述着乌衣峰昔日的繁荣,可现在古树焦枯,衔环的铺首生锈,门墙上的彩绘黯淡失色,构成了山上无尽的黑,置身这方死气沉沉杳无生机的水墨,那长阶,那石灯笼,那浓重的雾霭则成了唯一的白。
卫兰歇无知无觉,小花兔子一溜从铜门的缝隙里钻过,他亦推门而入,似有寒霜簌簌落,铜门震动,绵长的轰鸣荡迭山野,若沉睡的兽苏醒。后方是一处清净寂寥的园林。
很大,非常大,放到现代那估计得是个买门票才能进去观赏的公费景点,若要叫那些导游来说,这就是当代万柳书院啊1
石树相依,山水相合,院落修建的清雅贵重,却被一抹腐朽和衰退的气息笼罩,空气中漂浮着薄薄的尘埃,阴阴的照不进阳光,卫兰歇举起手,发现指间蹭了一点粘稠的蛛网,是适才推门的时候沾染的。
深山中被荒废的豪宅,好鬼。
卫兰歇都有些佩服这花兔子了,小玩意儿沿着九转长廊上蹿下跳,自由的像是进了自己家。
卫兰歇心惊肉跳。
兔命也是命,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被吃掉!救兔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忽然就燃起来了啊!!
卫兰歇撒腿狂追。
他一心当救兔大侠,丝毫没有注意到随着他的深入,偌大的庭院发生了变化。
寒霜褪去,蛛网消融,尘埃被风卷起吹散,朱漆显露出深沉的鸾红,飞檐上的兽脑乍现金芒,干涸的鱼池里涨起清澈的活水,枯槁的老树爬上绿芽。
一寸一寸,一片一片,像有无形的力量给这副单调的画卷上了色,缤纷而鲜活的蔓延着,翠绿的藤蔓爬满了廊桥的顶,亭亭如华盖。
一座主屋出现在回廊尽头,花兔子一蹬腿攀上窗沿,毫无边界感的消失在另一头,卫兰歇手脚并用的也翻进去。入目是四扇金箔屏风,主屏黑漆,刺绣云纹山水,浩浩汤汤华贵端雅,角落里六角纱灯无声自燃,照亮墙上的挂画与下方的沉水香案,主人的矜贵与书卷气一览无遗。
余光一扫,小花兔子停在屏风脚下,扭头瞪视他。
“个头不大,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卫兰歇冲它死命比划,“嘬嘬嘬到我这来,嘬嘬嘬听话!别往前了嘬嘬嘬!”
花兔子:“。”
它眨巴了一下红宝石一样的眼睛。
卫兰歇瞳孔地震。
天杀的,他居然拿从一只兔子的眼睛里看到了邪魅一笑!
接着兔子屁股一扭,“呲溜”窜过了屏风,后方响起一些笔墨磕碰的轻微声响,足以想见这勇猛的兔子在如何撒欢。
卫兰歇的脸揪成一团,绕过屏风,足尖前方尺余有一张书案,案角的紫铜小鼎里燃着香饵,白烟袅袅升散,散落的笔墨纸砚中伏着一个人,枕着手臂,长发迤逦铺开,玄衫松散落下肩头,露出深红的领缘与袖口贴着苍白的皮肤。
犹如枯木伫立白雪覆盖的荒原,有独行者留下三两滴心头血,夺目而孤寂。
卫兰歇莫名的心口乱跳,不敢盯着对方看,花兔子却蹲在桌案一隅,撅着屁股,团绒似的尾巴毛被砚台里的徽墨染成了黑色,不用想也能猜到是撒欢的结果,它大概也觉得不开心,遂冲着那位主家的脑袋疯狂的抖动起那尚在滴墨的兔屁——
“妈呀!”卫兰歇差点儿心跳骤停。
花兔子“叽”一声被他抓进怀里,两条短短的后腿直蹬,它实在太小了,卫兰歇不敢用力抓它,结果就被一双兔腿蹬的人仰马翻,他往后趔趄了好几步,眼看着这作完孽的花兔子矫健的跃出窗棱,徒留他一个人满手墨迹的杵在主家的书案跟前,呆若木鸡。
身后传来衣料摩挲的簌簌声。
卫兰歇僵住。
他缓慢的转身。
搁置在案上的五指微微蜷起,修长的中指与食指轻轻拂过身下平整洁白的宣兰纸,外衫自弓起的宽阔脊梁滑落,松松挂于肘上。大约是深眠难醒,宣星冶并没能完全起身,只将头颅略略支起些许,露出一双狭长秾艳的凤目,混沌的吊视着来人。
半晌,他一字一句道:“谁让你进来的?”
卫兰歇:“......”
死了,好重的起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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