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侬

　　22.
　　张宇迪是没想到，还会再遇到沈清苑的。

　　她离开单位已经是深夜了，顺手在路边摊提了兜水果，带回家给父母和怀孕的兄嫂。

　　这些年她相过亲，被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表白，却一无涟漪。

　　算不上亲昵的长兄结了婚，嫂子身体不好，怕滑胎借住在了她的别墅里。

　　农村人习惯不好，不换拖鞋、烟枪磕在大理石地砖上。

　　张宇迪却是不恼。

　　这房子太安静了。
　　有点人气才好。

　　这样想着，她挑着对产妇好的水果，抬头付账时，却和一张讶异面孔对上。

　　那人眨了下眼，弯了弯睫毛。

　　“宇迪啊。”

　　23.
　　或许人就是贱吧。

　　张宇迪这样想着，将门卡和密码交给沈清苑。

　　这是她最早买下的一套房，几年前为了还欠款——欠款还拜沈清苑所赐——还租出去给一对新婚夫妻做了婚房。

　　之后她蜗居地下室，又在新企业的厂房里挨过了好几年。

　　再然后功成名就，买下了那栋别墅。
　　这套房，竟真再无用处。

　　直到今天。

　　24.
　　张宇迪心里清楚，这场所谓偶遇，沈清苑早有预谋。

　　她现在的身份无人不知，何时进出公司也有迹可循。

　　而沈清苑，被那附骨之蛆般的男人控制着，日夜都想要逃离，她也心知肚明。

　　张宇迪猜到她会来，甚至想过，当沈清苑真的来求自己，求自己帮她动手，解决那个男人，求自己让她解放，求自己给她安逸优渥的生活……

　　她该用怎样嘲讽又仇恨的表情去羞辱她。

　　可等到沈清苑真的来了。

　　她用她那双干净的、微弯的眼睛笑一下。

　　说一句话。

　　她再度输的丢盔弃甲。

　　——她心底的山火啊，从来都只会被她点上。

　　25.
　　沈清苑说，“宇迪啊，我怀孕了。”

　　她与渣男同居多年，不止一次怀孕，又因为不曾结婚，只能一次又一次流产。

　　这一次再流掉，她大概就永远怀不上了。

　　——她是这么说的。

　　“孩子生出来，还该喊你声——”
　　沈清苑站在客厅里，张宇迪背着她，擦着暖气片上的灰，设定温度。

　　张宇迪记得，在601的时候，她们曾经约定过。

　　“将来我结婚呀，你来当伴娘。”
　　“……嗯。”

　　“要是有了宝宝，就喊你姑姑！”
　　张宇迪沉默很久，在黑夜里轻声说，“好。”

　　而后一动不动、静躺到天明。

　　26.
　　“还该喊你声——”

　　沈清苑的话没说完，张宇迪忽然接上。

　　“张总。”
　　她终于打开了暖气片，语气冷硬，眼眶却通红。

　　她盯着沈清苑的眼睛，“你、该喊我张总。”

　　——自己已经够贱了。
　　被她哄骗、被她利用、被她一句话冲昏了头，答应了她一切要求。

　　把她带回自己的房子还不够。
　　还要再被她羞辱吗？

　　张宇迪的呼吸急促，转身就走。

　　27.
　　兄嫂临产的那天，父母都陪着去了医院。

　　张宇迪的眼皮一直跳，果然到下午，电话激声响起。

　　出事的不是自家人。

　　张妈在电话那头哭着问：“俺撞倒了一个妹妹……哪么办啊！”

　　张宇迪深吸口气：“慢慢说，妈。”

　　张妈混乱地说着今天的情况。

　　妇产科发生了医闹，不知哪家的产妇家人情绪激动，在手术室门口冲撞。

　　嫂子被他们几人护着没事，可张妈避让医闹患者的时候，不慎撞倒了另一个孕妇。

　　“患者的信息有吗，家属在吗？”她飞快地翻找着律师的联系方式，却听电话里的人说。

　　“那个妹妹是一个人来的——她叫……沈清苑！”

　　像是有人用冰锥敲她的后脑。
　　张宇迪的眼前轰然一黑。

　　28.
　　几天前，沈清苑给她发了信息。

　　是一笔和市面上租金一样的房租，还有一条消息。

　　“过几天我要出去一趟哦，你不用担心我的啦。”

　　她很喜欢发语音，和她在601的时候一样。

　　但是张宇迪没收，也没有点开。

　　她清楚那句话，如果让沈清苑说出来，一定是带着腔调的、娇气又可爱的语气。

　　但她就是宁愿看自动转换的黑体字，也不愿意点开一下。

　　好像这样就可以证明，自己还没有被她玩弄得太惨，没有卑微到毫无立场。

　　但她没想过，沈清苑会这样对她。

　　29.
　　ICU病房里，那个人睡得很安静。

　　和很多个深夜里她偷窥的模样很像，她的脸半藏在发丝里，卷翘的睫毛垂着。

　　只是圆鼓鼓的脸蛋陷下去一个浅浅的凹，眼下可爱的小褶变深了，已经成了一个松弛的眼袋。

　　沈清苑已经不是那个闪闪发光、笑起来娇娇俏俏的小姑娘了。

　　她怀着渣男的孩子，那个让她淋着雨走过两个小区，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那个渣男的孩子。

　　——如果这一胎流产，她可能就再也没法生育了。

　　多少次？之前还有多少次？

　　因为渣男的一句话，她敢咬着牙转专业，考进分数最高的经院。

　　她还剪掉了自己漂亮的长头发，照顾着比自己更娇气纤软的小女孩，还敢落落大方地在所有人面前承认她。

　　沈清苑明明是个那么傲气的小姑娘。

　　究竟是遇到了什么，才让那个轻车熟路地脱下衣衫的人，弄丢了原初的骄傲？

　　张宇迪的心一阵阵的发疼。

　　在沈清苑面前，她注定了是败者。

　　她认命地牵住了她的手，细细的摩挲过她发皱的掌纹和凸到咯手的腕骨。

　　“醒一醒啊，清苑。”一贯冷厉的“张总”，声音带着哭腔，“你说过……他要喊我姑姑呢？”

　　30.
　　沈清苑这一胎生的惊心动魄。

　　胎盘早剥加上难产，她本身的体重也不达标。
　　医生推着血氧机奔跑，病危通知书连下三张，产妇大出血。

　　和被撞进ICU的那天一样，沈清苑的身旁照样没有家属监护。

　　男方是自然不会来的。
　　张宇迪还辗转知道，她那对已经出逃到国外的父母，大概也不会再回来管她。

　　手术签字时，医生们看着门前的一屋人犯了难。

　　“配偶、父母、兄弟姐妹、曾父母，按顺序的有吗？”

　　张母咬了咬牙：“俺弄伤的妹妹，俺来签……”

　　护士有点不耐烦：“亲属关系！你能给她负责吗？有关系的一个都没有？”

　　张宇迪说：“我来吧。”

　　“你是患者什么人？”

　　她想了想，在“朋友”的选项上打了个勾。

　　“爱人吧。”她说。

　　31.
　　“清苑。”张宇迪轻轻摇醒在庭院里晒太阳的沈清苑。

　　刚生产完，她的身子很虚，很容易就会睡着。

　　渣男已经被她想办法告上了法庭，用的是违规收受贿赂的理由，证据充分，足够判上十年的金融罪。

　　不会再有人将她锁在身边，也不会再有人强迫她做什么。

　　“醒一醒。”

　　屋里的婴儿呱呱哭叫，等他的某个妈妈送来奶瓶或者乳.房。

　　沈清苑像是做了个梦，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时候，她忽然弯起眼角，含混不清地用吴侬软语说了句。

　　“……侬组撒？”

　　张宇迪依稀猜到她说得是“你说什么”。

　　“我说，醒一醒啦，我们回房间里再睡。天要黑了。”
　　她语速极慢地说了一遍。

　　“嗯哼。”她哼了声，鼻尖皱了皱。

　　“……吾也欢喜侬。”

　　张宇迪的心骤然颤动。

　　32.
　　十年前的某个下午，601宿舍。

　　她学习累了，趴在桌上，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她向沈清苑表了白——“我喜欢你”。

　　沈清苑回过头来，笑容清浅，眼尾温柔。

　　“好的呀。”
　　“吾也欢喜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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