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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媛篇（二）
“先生，你为什么要走！”姜媛气喘吁吁地追在收拾完东西往外走的张渊身后，“不是说以后要带着我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吗？”
姜媛跑得急，在地上狠狠摔上一脚，娇嫩的皮肤瞬间擦出血丝。但她顾不上这点小伤，而是一把拽住张渊。
“先生难道是骗我的吗？”姜媛红着眼眶，明明之前一切说得还好好的，张渊却突然说辞去了教书先生一职。
“姜媛，我终究不能一直做这一职业的。”张渊摇摇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还透着些青紫，显得憔悴。
“那那些都是骗我的吗？”姜媛咬着下唇，其他的什么也不想听，她只想听张渊回答这一个问题。
张渊沉默了片刻，他想到了富商对自己说的话。
“我的女儿，我不舍得她出去受苦，你说的那些不适合她，从明天开始你就把钱结了吧，我再多给你开几个月的工钱。”
“姜媛小姐很聪明，她不应该只是留在这深宅大院。”张渊顺了一辈子，他听父母的安排，听老师的安排，只这一次他想到了姜媛向往外面时眼里的光。
“这不关你的事。”富商冷眼看了他一眼，“听说你父亲的病又重了，若是再拖着不治，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吧？”
张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倒退几步。
是了，父亲，父亲的病根子早早埋下，一家为了供自己念书一直用些土方子吊着命，前几个月却情况急转而下。
大夫说需要接受正统的医疗手段，只是这钱不便宜。
张渊心动了，他的脸涨得通红，可那边毕竟是辛苦操劳把自己拉扯大的父亲啊。
“好。”他听到自己这样开口，在那一刻还有一个声音响起，那是一身文人骨气尽数摔碎的声音。
“你说话啊！”姜媛眼睛都红了，她拉着张渊的衣袖，眼里满是乞求。
“是的，”张渊咬咬牙，开了口，“我说的那些都是骗你的。”
姜媛浑身的力都被抽了去，脸色煞白，眼泪从眼眶中滑落。她松开拽住的衣袖，向后退了几步，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一步一步，再也没有回头。
张渊想说什么，想告诉姜媛她还是可以去更广阔的世界，但这些话说出来只会无比嘲讽。
姜媛的背影像是一只硬生生被折去翅膀的鸟儿，从此以后只能在地上跳跃前进。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怔怔地看着那个背影彻底消失在深宅里，从未有一刻觉得这宅子像个吃人的巨兽，透着丝丝寒气。
姜媛回到房里大哭一场，不吃不喝，无论是谁来敲门也不应答。哭到最后，再也流不出眼泪，她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床上，紧紧抱住自己。
“吱呀——”门打开了，富商焦急地守在门口，看着自己从小捧在掌心的宝贝走了出来。
姜媛抬起脸，脸上一点光彩也没有。
“爹爹，我不学了。”她又低下眼，假装没有看到父亲脸上划过的欣喜。
那些曾经看过的书，那些属于书中瑰丽的世界，悉数被放进了库房，用一把锁，一个大箱彻底封锁。
一同封锁的还有姜媛的理想。
“媛媛，爹爹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事。”
一天，富商激动地推开姜媛的房门，他迫不及待地要把好消息告诉她。
“你不是想去城里吗，爹爹早年做生意时曾遇到过贵人，那位家里正好有个和你同辈大的年轻人。”富商笑得红光满面，哪怎么说也是城里人，家境远远超过自己。
“我已经把你的照片给对方看过了，那位少爷可满意了。”
姜媛回过头看向父亲，总觉得父亲变得特别陌生，年幼时他曾抱着自己，用蹩脚的普通话念着故事书，还老是念错字，只等着自己纠正过来，他也不恼，反而还夸道。
“我的宝贝像我，真是聪明，将来一定能成为贤妻良母。”
“贤妻良母是什么？”小姜媛眨巴着眼睛。
“就是像你母亲这样的人。”
小姜媛猛得摇摇头，鼓起腮帮子：“不好！媛媛要成为书中的小鸟！”
富商被逗得哈哈大笑：“人怎么可以变成小鸟呢？不怕被抓呢。”
“不怕！”小姜媛咧嘴一笑，刚换下乳牙的位置还有些漏风，“媛媛要像小鸟一样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
姜媛抬起眸子，扫过屋内，这密不透风的屋子，这阴暗无光的屋子，这囚禁我的屋子！
她的眸子中燃着火焰，她想要撕碎这一切，想要去砸去踩，去破坏这所有困住自己的东西！
可是当她的眼睛落在父亲鬓边的一缕白发时，火焰灭了。
“好，都听爹爹的吧。”姜媛点头了，她挣脱不掉这束缚着自己的牢笼，她亲手给自己的脖颈带上了锁链。
正如父亲所说，这是极好的婚事，对方同样是个谈吐得体的青年，在掀开头纱的那一晚，姜媛恍惚间在他身上看到了张渊的影子。
可他不是张渊，新婚丈夫对自己没有太多的要求，唯一的要求便是希望姜媛能够做个贤妻良母。
“姜媛，等你大些，总有机会出去的。”姜媛不知为何又想起了这句话，但也只敢在深更半夜，枕旁人睡去之后才能想想，等到天亮又将一切妄想锁入深渊。
那是鬼，是诱骗着自己的鬼。
姜媛本以为这样了此一生也就罢了，可是一切渐渐变了。
自己一直没能生育，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苦药，整个人都被折腾得消瘦了一圈，可偏偏怀不上孩子。
丈夫说着没事，可是一家人看自己的眼神却越来越疏远。
后来丈夫开始夜不归宿，慢慢的慢慢的，由起初还会找个借口到后来连借口也不需要了。
姜媛无所谓，丈夫不在的夜晚，她才偷得一身闲，点上灯，打开当初自己随身带来的嫁妆。
在那一层层嫁妆的最低处，压着一本书，是姜媛临嫁时突然惊醒从库房中偷出来的，也是她最爱的一本。
她颤抖着手摩挲着书籍封面，她产生了些近乡情怯的心绪。
那个鬼，那个夜深人静蛊惑着自己的鬼抓起了自己的手，逼迫着姜媛去打开那本书。
那一刻，姜媛突然明白了，从来没有什么鬼，只有自己，那是自己以为早已死去的灵魂。
她打开了书，像年少时那样从头到尾，一字不漏、仔仔细细、如饥似渴地读起来。
那个瑰丽的世界再一次在她眼前展开。
姜媛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自己不再是一具移动的尸体。
我是人！我是真真正正的人！我是活着的人！
“我想出去看看。”
丈夫难得留在了家中，姜媛细嚼慢咽地吃完饭，放下碗筷，抬起眼这般对丈夫说道。
丈夫微微一怔，不知是出于愧欠还是什么，答应了下来。
姜媛第一次走出了门，外面的空气是如此清新，外面的人是如此鲜活。她挪不开眼，看遍大街小巷，看遍嬉闹人群。
她的心脏就像被打了一剂强心剂，重新强有力地跳动起来。
姜媛珍惜着每一次出门的机会，可渐渐的，这不够。
“我们和离吧。”姜媛淡淡地说道。
“你疯了！”丈夫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是觉得我在外面有人是吗，可那是因为你生不出来！我们家不能绝后啊！”
“我们和离吧。”姜媛没有过多解释，她只是扬起眼平静地重复着。
姜媛再一次被关了起来，再也不能离开这个家，整个家的人都把她当疯子，对她躲了又躲。
可她不后悔，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
不，她应该更早明白过来！
那一纸休书终究送到了她的手中，丈夫带着怀有身孕的外室住了进来，而自己被要求在深夜离开。
姜媛满心欢喜，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如此得自由，就像那只鸟，大千世界没有一个地方是自己不可以去的。
她在深夜的大街翩翩起舞，姜媛从未学过舞蹈，可她觉得就该是这样跳的，她旋转着，嘴中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她从深夜跳到了黎明，她第一次觉得黎明前的黑暗竟然一点也不难熬。
姜媛找了一份工作，她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什么也不会，只能做些别人都不要做的辛苦活，可她不后悔。
她的手慢慢变粗糙，她的身体慢慢走了样，可她眼中的火焰再也没有熄灭过。
重逢来的很突然，或许是街边擦肩的一瞬间。
一个小男孩抓住了姜媛的裤腿，他仰起头，奶声奶气地说着：“姐姐，我找不到爹爹了，你能帮帮我吗？”
姜媛笑了，蹲下来摸摸他的头：“我可不是姐姐了。”
“爹爹说，求人相助就要嘴巴甜一点。”
姜媛捧腹大笑，笑得挽在耳边的头发垂了下来，笑得一点形象也没有。
她牵着小孩的手，沿着他所说的方向走，一直走到一处幽静的小院。
正要敲门时，院门却打开了，身旁的小孩一边喊着爹爹一边扑了上去。
“小雀儿，你怎么又乱跑，小心被人贩子拐了去。”男人一脸严肃地训斥道。
小雀儿也不慌，而是抱着男人的手摇啊摇：“爹爹，是姐姐送我回来的。”
男人抬起头想要道谢，却撞上了有些手足无措的姜媛。他怔愣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姜媛一眼便认出了眼前人，她感觉口舌发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最后只是干巴巴地开口。
“别来无恙啊，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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