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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江昭把话本子盖在脸上，声音含糊道：“已经被我杀了。”
“我不想喝药。”他轻轻地说，“好苦。”
沈瑾瑜怔住，眼前的江昭的脸忽然同另一张相仿但更稚嫩青涩的脸重合。
没人知道，儿时的沈瑾瑜最担心的不是修为也不是师尊的批评，而是师兄没有乖乖喝药。
江昭并不是一生下来就这样活蹦乱跳气死人不偿命的，他生来根骨差，身体也差，每天必得灌一大碗药汤才能勉强吊着些精气神。但他又长了一根甜舌头，入口的东西太苦就不愿意吃，哪怕许诺再多糕点蜜饯都不愿意。
入门不久的沈瑾瑜因着每天到处捉人吃药，才迅速地和师兄熟悉起来，也养成了时时刻刻把师兄记挂在心上的习惯。
“药太苦了。我不想喝。”少年时的师兄鼓着脸蹲在桂花树下，眼睛黑黑亮亮，又大又圆，“等到这棵树长满桂花，我们摘了来做桂花糕，我再喝药，好不好，瑾瑜？”
他已记不清那时自己回答了什么，只记得往后那棵桂花树便开始由自己亲手照料了。
桂花树一日日长高，结出满树小小的香香的花，比天上的星辰更多。
但那时师兄已经不喝药了，也不再唤他“瑾瑜”。
“师弟。”江昭往下拉了拉话本，露出一双潋滟的桃花明眸，“我不想喝药。”
语气是软的，同沈瑾瑜记忆中没有太大分别。
但沈瑾瑜却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刚刚回复了些许温度的心脏又冻得失去知觉，艰难跳动着。出口的话语便硬邦邦得不近人情：“不行。”
江昭撇开话本，不依不饶，无理取闹：“那我要先喝水，你给我倒来。”
沈瑾瑜冷着脸倒了水递给江昭。
“太凉了。”
“太烫了。”
“这杯子我用过了，它不干净了。”
……
沈瑾瑜居然一直很好脾气地任由江昭折腾，直到江昭把自己累得不行，才平静地问：“现在可以喝药了吗？”
江昭捧着一杯不冷不热温度适宜的水，身心俱疲地慢慢喝着，连杯子都是白瓷雕花的，实在哪里都挑不出错来。
“行吧。”他不情不愿地点头，把杯子从唇边挪开，递给沈瑾瑜，“喝够了，不要了。”
沈瑾瑜接过水，水面浅浅地下降少许，根本看不出来被喝过的迹象。
沈瑾瑜仍然没有生气，连被人戏耍的不快都没有。
江昭的眼睛眯成细细一条缝，他透过这缝去打量沈瑾瑜的神情，觉得其他魔修嘴里的令魔闻风丧胆的“冷面阎罗”从头到脚蒙着一层慈悲的圣光。
每当他以为他已经够到了沈瑾瑜的底线时，沈瑾瑜就能立刻用实际行动表明，他的底线比江昭所预料的更低。江昭因此更加热衷于蠢蠢欲动地试探这人的底线。
剑修握剑的手为江昭挑拣药材，为他熬煮药汁，为他端起瓷碗。
“江昭，喝药。”
剑修的声音清清淡淡，他垂眼看江昭时，令江昭无端有了温柔的错觉。
他一时失神，忘了刁难沈瑾瑜，反而自己凑到碗边张开嘴。
但温热的黑褐色的药汁触及舌尖时，江昭瞬间皱起眉，立刻要把它吐出来，被沈瑾瑜眼疾手快地掐住下颌生生灌下一整碗。
江昭被苦到说不出话，伏着身子，舌尖发麻，感觉胃里翻天覆地地搅动起来，直欲作呕。
微凉的指尖落在下唇，江昭听到沈瑾瑜说：“张嘴。”
随后一枚沁着甜香的东西塞进他嘴里。
是蜜饯。
“我已向宗门禀告，不日就将带你回去。”沈瑾瑜待他神态逐渐轻松下来，才开口道，“你已多年未见师尊了。”
他想说，师尊没有怪你，他还是想你回去的。
江昭却忽地冷笑起来，抹去唇边药渍，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你带我去太清宗无所谓，但我却是不想见那什么师尊。叛逃之后，我和你，和他，早就没有关系了。”
江昭平日里也会装疯卖傻地叫沈瑾瑜“师弟”，但只是看出了他心软好糊弄，每每借此脱身罢了。
他一听沈瑾瑜讲起他们的师尊，讲起在太清宗的过往，心底就油然生出一股惶恐害怕的情绪，便禁不住要发脾气。
当初一叛逃，他对于太清宗的人、事就都记不清了，回忆起来似隔着朦胧雾气。
起先以为这记忆不如何重要，后来才发觉是太过重要而令人厌恶的东西。
“你不用再和我提什么你我儿时、你我过往，我既然都选择叛出宗门，同你们恩断义绝，不是已经代表着你嘴里的那些东西于我而言并不重要吗？”
江昭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也就无从知晓他自己现在有多冷漠、阴郁、压抑，简直像顷刻间改换了一个人似的。
沈瑾瑜拿在手里的空碗重重落在地上，碎出一声清响。
“好、好。”沈瑾瑜握紧剑柄，手背青筋分明，似乎竭力抑止着拔剑的冲动，“你江昭是最恩怨分明不过了，一朝成为魔修，二十多年的养育情、同门情说不要就不要。江昭，你这心里除了自己还装了谁？还装得了谁？”
他说到最后，语气不是怒，而几乎是怨，是恨了。
“师尊将你抱养过来，为了你的身体四处寻医问药，将你从襁褓养到……”
“够了。”江昭轻轻颤抖着，“这些都过去了，你不必再同我提起，我也不想再听。你若执意要让我和你一样陷在这些回忆里出不来的话，倒不如现在就执剑杀了我。”
他又笑起来：“杀了我，世人还能夸你一个大义灭亲，再合算不过的。”身体仍然颤抖着，牙关也微微地敲在一起。
沈瑾瑜看着他，像在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一类他不能理解的怪物，眼眸像结了厚厚冰层的湖面，再掀不起一点波澜。
江昭带笑回望他，似乎为他的眼神冻伤，心底泛起寒凉刺骨的冷意。
江昭既觉得冷，也深觉得痛了，只是这冷和痛也一并包括在他不想探究的、想要逃避的事物当中。
沈瑾瑜这回真气得发狠，不再主动同江昭说一个字。
过了半个时辰，让缚灵锁强行拽着昏昏欲睡的江昭上路。
原本御剑回去的速度要快许多，但沈瑾瑜怕江昭又如前几次一样弄出什么跳剑的事故反倒折腾得惊心动魄，于是决定多花三两天的功夫拴着江昭走回去。
一路上，江昭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看评论区里的言论，他发现自己能够凭着想法选择看其中一些内容，比他身体里的魔气还要更如臂使指，倒像他灵魂的一部分。
新奇古怪。
江昭挑着拣着，翻看了大约几十条，发觉那些“读者”的认知果真和修真界的完全不同，自成一派体系，又隐约看出他们所处的世界是一个安宁祥和、没有修真一说的世界。
修真界一直流传着飞升上界的传说，虽然千万年来无人真正飞升，但似乎也足以成为修真界之外另有世界的佐证。
至于修真界究竟是不是“读者”所在的世界的一个话本，江昭无从得知真相，对此也不怎么感兴趣。
他自认为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能好好活着就知足了。
“师弟，我饿了！”江昭远远对着沈瑾瑜的背影大喊，“再不停下来歇息就要累死了！”
沈瑾瑜继续往前走。
于是江昭干脆撤下自己的脸面——反正本也是没有的东西，一哭二闹，坚持要停下来填饱肚子。
“我不能当一个饿死鬼。”他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太清宗那些老不死的早恨我坏了宗门清誉要弄死我了，万一我走进宗门就被迎面一剑杀了怎么办？”
沈瑾瑜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冷，而且沉，终于不耐烦地将他的双腿也一并捆起来丢他在路边。
这会儿江昭是双手双脚都动弹不得了，仰躺在地上，左右扭着身子翻过一面，脸贴着地闭上眼睛，一副睡着的样子。
直到沈瑾瑜捉了一只鲜血淋漓的兔子回来，他还是保持那姿态不变。
又直到树枝劈里啪啦地烧着，兔子的皮肉被烤得发散出一阵阵香气，他才奋力扭过身子正对气味传来的方向，眼巴巴望着被火光映得通红的沈瑾瑜。
大概是在地上贴久了，江昭的半张脸被印上密密的红痕，不仅没有了平时风流恣意的气质，反显出几分可笑。
沈瑾瑜不觉气消了一些，等到兔子烤熟就走过去为他解了手脚上的缚灵锁。
“太烫了。”江昭伸出手指按了一下金黄焦脆的表皮，被烫得眼泪汪汪，指头发红。
沈瑾瑜只得催动灵力，驱使烤兔子周围的风流转得更快些。
兔子第二次递到江昭面前，江昭一脸警惕地让沈瑾瑜先尝一口。
沈瑾瑜皱着眉，撕下一小片放进嘴里，刚想点头告诉江昭可以吃，就觉得浑身无力起来，摇摇晃晃地立不住身体。
江昭的脸连同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你……”
江昭笑嘻嘻地逃跑了，腰上还束着缚灵锁。
“真是，这一次亏大了，不仅要花一大笔银钱找那个奸商解开缚灵锁，还损失了一本话本。”
江昭想起那白花花的银子，心中又是一痛。
不过好在从沈瑾瑜手底下逃出来了，不枉费他辛辛苦苦把针对剑修的蒙灵散融进了话本的纸页里。
而且这么一遭下来，江昭得到了平日里好几倍的2分评论，生命值堪堪破千，足够他过活好几年。
【主角怎么可以把师弟扔在那里，不怕他遇到危险吗？】
【还以为主角是真的怂，没想到居然敢给师弟下药，爱了爱了。】
接着又涌出一大批评论，有不少指摘他给师弟下药还把师弟扔下不管的。
江昭被其中几条灰扑扑的-2分气笑了，只觉得这些人未免太天真纯善，在修真界下药算什么，便是江昭再心狠点直接杀了沈瑾瑜，也是沈瑾瑜技不如人，他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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