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之外

　　意料之中的，电脑和手机完全无法连接上外界。登岛之后，通讯设备上的网页、广播、讯息都是特别设计的，这座巨大的岛像是一个世外桃源，接收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讯息，也无法向外发出信号——除了办事处基地。
　　傅柏文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不远处的沙滩，脸上难得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虽然实验室有他的人在坐镇，但是政府要发现异常，那也是分分钟的事情……然而，只要他见到那个叫江礼的男孩……只要见上一面，只要说几句话，就足够摧毁整个实验了。
　　SWH实验是傅游为Baron、江礼还有那个暂时不知道在哪儿的男孩建筑的巨大牢笼，现在他要亲手摧毁整个牢笼——其他两个他管不着，但是他的男孩，哪怕是已经离开人世，他也要保证男孩的名字从此与这个恶心的、充满罪恶的实验毫无瓜葛！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走出房门，准备去酒店周边走走熟悉一下环境。

　　下午一二节没课，三四节却有实验课。
　　大学的教学和活动区域在南边，学生公寓却在市中心区域。江礼懒得往返，就坐在校门对面的咖啡厅，点了杯咖啡，坐在桌前静静地看书。
　　傅柏文走在街边，无意间一瞥，呼吸一滞，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透过落地玻璃窗，他看见一个青年坐在桌前，微微低头专注于手上的书本。青年短发乌黑，刘海散落在额前，面容帅气而透着青春活力，即使是坐着，也能看出其休闲装下的身材高挑修长。
　　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一模一样的身材、相似的穿衣风格，却透出全然不同的气质。
　　他努力放缓呼吸，强行压抑住内心的酸涩和眼眶中几乎要落下的液体，抬头看着天上刺眼的阳光，半天才重新低下头。
　　长时间与太阳“对视”后带来的眩晕让他有些难受，好半天才缓和过来。等他再次看向玻璃窗内的青年时，却正好对上了一双大大的、棕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中满是惊讶和探究——好歹能让他将其与Baron那双总是含着信任和依赖的双眼区分开来。
　　这是江礼。
　　见江礼已经看到了自己，傅柏文也懒得隐藏了，索性走到咖啡厅的正门前，推门而入，径直走向了那张桌子。
　　一直到他走到桌前，江礼都没有起身，只是维持着那种好奇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傅柏文在江礼对面坐下，便听对方问他：“你是新来岛上的吧？”话是疑问句，语气却是十分肯定。
　　“你怎么知道？”傅柏文笑了笑，视线落在桌面上，不敢去看对方。
　　真的很像……
　　“别误会。”江礼的声音充满活力，十分清脆，“这么说可能有些自恋，但是我确实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我在岛上生活二十多年了，岛上的人我都见过，很少有陌生面孔，我从来没见过你。”
　　过目不忘。
　　不得不说，基因的力量真的很强大——Baron从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小时候因为还利用这个本领帮助同学在考试中作弊以换取同学们的各种新奇玩具。
　　想到Baron，傅柏文忍不住勾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江礼看着眼前的男人微微带笑的模样，忍不住也跟着弯了嘴角。他仔细看着男人的脸，突然感慨道：“你真好看。”
　　傅柏文愣了一下，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又是那副彬彬有礼却带着疏离的得体却虚假的笑容。
　　江礼见男人变了神色，想着大概是自己冒犯到人家了，感觉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对不起啊，平时都是跟熟悉的人交流，习惯了说话不经大脑，希望你别介意。对了，我叫江礼，江水的江，礼物的礼，你呢？”
　　“傅柏文。”傅柏文的自我介绍非常简洁，“你说得对，我是新来的。”
　　“那你来岛上干嘛啊？”江礼问他，但是没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分析，“你是来躲避战争的吧？我看新闻上说，外面很乱，到处都在打仗。”
　　是了，在专门为这个岛建立的网络信息系统中，外面都是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只有这个岛上岁月静好。
　　“是啊，厌倦了战争，想来休息休息。”傅柏文顺着他的往往下说，又指了指对面的宇岳大学，“你是这所大学的学生吗？”
　　“对。”江礼点点头。
　　“研究生？”
　　江礼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声音低了些：“我读书比较晚，现在还在读大学本科。”
　　傅柏文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其实这些信息他都清楚：江礼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落下病根，十岁以前时常因身体不舒服需要停课静养，所以一直拖到十四岁才读完小学。
　　好在江礼十分争气，从小学习成绩优异，一路顺顺利利，最终以全岛第一的成绩考入最高学府宇岳大学天文系——
　　这一点倒是和Baron截然不同，Baron对天上的东西都不感兴趣，Baron说过：“Only the things you can hold in hands are the real things.”——所以那小子在大学入学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金融，后来又跑来一脸生无可恋地向他吐槽：证券和股票才是最难以掌控的东西……
　　“先生？先生？傅先生？”
　　一阵呼唤将他的思绪拉回，傅柏文看着面前微微皱眉的江礼，面露歉意：“对不起，我有些走神了。”
　　“没关系，我请傅先生喝杯咖啡吧。”江礼笑了笑，招来服务员点了杯咖啡，然后从自己的口袋中掏出一支笔，拿过一旁的笔记本，翻开，在上面写了些什么，随后撕下那张纸递给傅柏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你刚来岛上，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联系我，除了上课时间，我都会接的。”
　　傅柏文接过递过来的那张纸，有些迟疑：“你都还不了解我，就这么随便地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一个不是个坏人。”江礼认真地看着他，似乎是在很认真地思考，“而且，我希望能和傅先生交朋友。”
　　“交朋友？”傅柏文笑了：这才认识几分钟啊？就想交朋友？这小孩也太天真单纯了吧？
　　江礼却没有读出他表情中的隐藏意思，而是换上一副略带惆怅的、严肃的表情，一脸诚恳地看着他：“傅先生，你是从外面来的，一定对外面的情况非常熟悉。我一直觉得外面的世界，除了新闻上那些战乱和暴动，一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一面，你要愿意的话，我希望你能跟我讲讲外面的世界，搞不好以后我还能出去看看呢！”
　　傅柏文一句话噎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来。
　　好半天，他才扯了扯嘴角，轻声回答道：“会的。”
　　江礼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说会把外面的事情讲给自己听，还是自己会有机会出去看看。
　　对面学校的铃声穿过马路，穿透玻璃传入两人耳中——这是下午第二节课的下课铃。
　　江礼从地上拎起书包，把书和笔都收进书包里，站起身来：“傅先生，我要去上课了，很高兴很认识你，记得给我打电话哦。”
　　“去吧，谢谢你的咖啡。”
　　傅柏文看着江礼背着书包走出咖啡厅、闯过马路进入学校大门、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他低头看着自己指间的纸，心下微微庆幸——好在江礼在性格上，似乎和Baron并不相像。
　　而且之前他一直在构想应该怎样不动声色地接近江礼让对方对他卸下防备，如今看来，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撤监控一事如预料中一般，引起了政府办事处的不满。第二天一早，傅柏文开着李远给他准备好的越野车到了办事处。
　　把车停好，他拿着文件袋下车，在保安处登记后，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顶层处长办公室。
　　办公室内，一位烫着大波浪卷的女子正坐在办公桌后，低头处理文件，听到敲门声，头也没抬，直接说了声“进来”。
　　傅柏文推门而入，反手关上门，慢慢走到办公桌前：“连处长，久仰大名。”
　　连素芸抬起头来，看见傅柏文的脸，愣了一下，很快便回过神来，站起身伸出手：“傅院长，不好意思，怠慢了。”
　　傅柏文伸出手和她握了握：“贸然打扰，是我没想周到。”
　　连素芸收回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傅院长，请坐，您和您父亲真的很像。”说着，起身走到门口，对外面的人吩咐道，“沏壶茶来。”
　　傅柏文扯了扯嘴角，坐在椅子上——和他父亲很像，这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见对方重新坐回办公桌后面，傅柏文也懒得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想必李远已经跟您说过了，实验需要，我将会在岛上待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希望你们能撤走对江礼的监控。”
　　“傅院长，您的意思我了解。”连素芸点点头，“但是，这件事情不是我能做主的，您需要出示中央的批准。”
　　傅柏文电梯表示理解，沉吟片刻：“实不相瞒，连处长，事出紧急，我也是临时过来的，我们院里正在帮我向上面申请撤除监控，但是您也知道，实验嘛，数据变化、外界因素干扰，这些都没法提前预料，如果等文件层层批下来到达这里，恐怕这个实验已经出了很大的问题了。我临时下来对实验条件因素进行调整，就是希望将风险降到最低……我相信，我们所有人的目的都是一致的，要不这样，您看，我来都已经来了，不如您行个方便，先按我说的办，然后麻烦您帮我联系院里让他们加快进度，同时您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向上面报备，总之，如果您按我说得做，出了任何问题都是我担着，但是您要是不配合，那万一实验出了问题……”
　　话说到一半，他很及时地收音，只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连素芸。
　　连素芸思考了片刻，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妥协了——这个项目太重要了，一旦出了问题，即使按照程序上来说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上面也一定会迁怒于她——这个风险，她实在担不起。
　　从头到尾，她都只负责行政事项，对于实验本身，她的确没什么话语权，在实验负责人之一傅柏文面前，她更是只有听令的份。
　　她看着面前一脸沉静的男子，点点头：“我需要傅院长签署一份免责声明，还望理解。”
　　“那是当然，我不会让您冒险的，谢谢！”傅柏文慢慢将身体重量压到座椅靠背上，暗自松了口气。
　　从办事处出来，傅柏文开车直接去了学校报道，办理入职。
　　给他办入职手续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应该是做助理的，整个过程中时不时偷瞄他一下，似乎是想要搭讪，却又因为太过腼腆而不敢。
　　他无声地笑了笑，等手续办完，说了声“谢谢”，便离开了办公室。
　　他担任的职位是天文系本科大三的统计方法学课程讲师——说实话，他一个学语言学的人，来大学里给理工生上统计方法学，实在是有些荒谬——但这的确是天文系大三所有课程中最容易上手的一个了——毕竟他以前学习语言学的时候，课程中也涉及了统计学。
　　再加上他早已经在电脑上下载了哈佛大学天文系统计学网络课程，实在不行，把人家教授讲的背下来就好了——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发虚，感觉自己在误人子弟。
　　好在这个岛上的人也接触不到外界信息，即使他照搬别人的课程，也没有人会发现——至于版权什么的，让政府去交涉就好了。
　　学校给他分配了一间个人办公室，就在天文系教学楼三楼、系主任办公室旁边。索性也没什么事情可忙，傅柏文慢慢悠悠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去看了看。
　　办公室里设备齐全，从基础的办公桌、电脑、书柜、空调到待客区的沙发、茶几、饮水机，甚至还附带小卫生间。
　　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办公桌前，随手翻了翻统计方法学的教材。
　　之前在飞机上和轮渡上，他已经把网络课程看了一遍了——尽管他并没有Baron那种过目不忘的本领，但是学习能力和记忆里也很强，搭配上提前下载好的课件，教学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问题是——
　　他来这个小岛上并不是为了当大学老师的。
　　要怎么样才能离江礼更近一些呢？
　　要怎么样才能……打破江礼因长期处于单一语言环境中而养成的思维模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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