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她有千般面孔（重生）

　　屋内的每一寸空气中都写满了尴尬。

　　三人面面相觑。

　　虽然闷棍是令人措手不及，但沈随的底子在那，那一刹那还是凭本能稍微闪躲了下。

　　最后的结果，就是如今他脑门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的一块包。

　　万幸人没晕过去。

　　或者说沈随开始怀疑自己其实已经晕了。

　　因为他看清了从旁边跳出来的这张面孔。

　　其实当下情状，最占理的就是沈随。可看他好像被打傻了的样子，竟都还没开口，卫棠小脑袋一转，决定先声夺人：“小贼！私闯民宅！”

　　话一出口，对着的两人大概是回想起了相同的情景，突然表情都微妙了起来。

　　沈随清醒过来，这会儿没有什么比找到人更要紧。

　　他皱起眉头问：“这是你家？”

　　卫棠理直气壮：“对啊。”

　　沈随这下真的要不好了。

　　又找错了？

　　“此处可是云留山？”沈随还在求证。

　　“是啊。”卫棠点点头，防备的眼神还没卸下。云留山地处偏僻，外头的人几乎不可能路过。

　　沈随心下失望而疑惑，不死心地继续问：“云留山下可还有其他人家？”

　　他们三人分屋而居，云微陪着卫棠住在山腰上，李叔住在山脚下守住上山仅有的一条路，是李叔特地安排的。

　　卫棠立时带上几分警惕，不肯正面回答：“你要干嘛？”

　　连日奔波，又遭惊吓，失望和焦急兼具，沈随的脾气快要见底。

　　他在心底打算，这小骗子要是再耍滑头，他就得动点真格了。

　　眼见着这人的面色居然越来越近乎嬉笑，沈随手中便要动作。

　　身后此时有洪亮的粗声响起：“哪家的娃子？往我屋里钻？”

　　李叔的嗓门大，卫棠瞅准沈随两人愣住的瞬间，从空档中溜了过去，拉住李叔的衣角，笑嘻嘻地：“李叔，你回来啦！”

　　李叔进门时发现异常，手上的野兔都没扔下，直接就进来了。他这会儿侧了侧身子，以免血迹蹭到卫棠的衣裳。

　　姓李？

　　沈随转过来，看向来人：身长五尺，形容粗犷，更显眼的特征是——只有独臂。

　　他犹疑地张口：“李老将军？”

　　这个突兀的称呼一出，屋内原本的热闹忽然停滞。

　　卫棠茫然地抬起脸，想看向沈随的方向，却被李叔向前半步，将她整个人挡在了身后。

　　李叔的声音听着仿佛厚重起来：“汝从何而来？”

　　沈随回忆着温和的女声临行前交代他的，答：“汉东水边，杻阳山下。”

　　“汝来寻何人？”

　　“丙午冬日，所遗之女。”

　　“汝去往何处？”

　　“北国之都，卫氏之定。”

　　然后卫棠就听到李叔释然般地叹了口气。

　　他让开了身体，卫棠就得以瞧见几尺外沈随看着她，变幻得频繁的脸色。

　　直到李叔也注意到异样，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沈随终于躬下身，行大礼：“翎卫将军沈随，参见郡主。”

　　——

　　卫棠坐在桌前，闷头灌下云微熬好的一碗药，尝着了口中的苦涩，才确信，这几日并不是自己一个漫长的梦境。

　　原来她是卫国长公主的女儿。

　　前朝末年，皇室昏庸，天下渐有乱象。大康五十六年，康都破，前朝末帝弃城而逃，往西都去，途中暴毙身亡。时群雄四起，相争天下，大康一朝消弭成史。

　　而她才出生时，卫国还远不是如今的卫国，天下也不是如今的天下。

　　“乱呐！”李叔只能用这两个字总结。

　　前朝灭亡之后，乱世中谁都想做英雄，各方争夺层出不穷，战鼓频响。到了近些年，局势才逐渐稳定，卫国据北，南陈守南，两相对峙，其余势力逐渐难成气候。

　　卫棠才出生没多久，前线告急，身为十七岁便披挂上阵的卫氏长女，她母亲须得奔赴战场。而那时各地辖治混乱，争地之事多发，留在僻静的云留山反而最安全，加上不便再上战场的李老将军，带着他的幼女，在此照料。

　　云留山所在的陈郡，几经易手，前不久归属南陈北境。这也是沈随一路上尽量低调的原因。

　　卫棠听完这段往事，怔怔地呢喃：“那葛家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叔没听清，问：“什么？”

　　卫棠骤然收口。

　　一旁沈随突然笑起来，咧开的嘴露出洁白的牙，沉郁了几日的眉目终于飞扬起来，却是写满了恶劣：“说来荣幸，几日前在邻镇就已得见郡主呢。”

　　站在他身后的江无，突然在此刻，回想起那夜自己一嗓子的“小娘子”。他缩了缩脖子，他们贵主儿要打架，可千万别想起来他。

　　李叔奇怪：“邻镇？谢家镇？”

　　卫棠一边瞪着沈随这个坏家伙，一边飞速转动脑筋，试图编出一个能蒙混过李叔的理由，可李老将军那也是战场杀伐果断下来的，顷刻间已经联系起来：卫棠浑身狼狈，几日不归，竟是跑到那么远的外头去了！

　　为了安全起见，李叔自小就给卫棠立了一条规矩：决不能踏出云留山界，山里怎么野都不管她。

　　接下来便是老人家好大一通惊怒和唠叨，卫棠听得一张小脸都皱起，沈随咧着嘴儿就在一旁看戏，一边还呷着茶，看得颇为畅意，只恨不能抚掌大笑。

　　自遇上卫棠他就一直吃暗亏，怎么着也要让他回报一下。

　　趁着李叔回身倒水的功夫，沈随冲着卫棠挤挤眼，两人就在这短暂的空档里，以目光交战了数回合。

　　等到李叔继续盘问，卫棠只好老老实实地把葛家来人之事交代清楚。

　　她一说完，就微缩起身子，预备着接下来一顿骂，因为贸然被人忽悠走之类的。

　　却见面前人都面色复杂。

　　末了还是李叔说：“葛家……虽然确是你父的血亲，但早已没有往来。以后不必搭理。”

　　原来她父亲早已去世了。

　　卫棠听得云里雾里。前世今生，她都没有明确的关于生身父母的消息，葛家当年只同她说父亲早逝于战乱，甚至后来她还怀疑过自己并非真的与葛家有亲缘，至于上一代的纠葛她就更不晓得了。

　　李叔叹口气：“我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说，等回去了，问你母亲罢。”

　　卫棠默默记下，沈随却面色变得凝重：“葛家人来寻你，可说要做什么？”

　　卫棠摇摇头：“那管事只同我说，因我流落在外多年，来寻我回南都归族。”

　　李叔没忍住发出一声冷笑。沈随心中算了算，同他说：“李老将军，最迟明日一早，我们须得动身了。”

　　李叔也明白过来：“他们说不准还会再来。”

　　沈随点点头，冷着一张脸：“他们如此大费周章，都寻到这偏僻之地来，必有所图谋。”

　　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找她。

　　卫棠听着，又想起前世的种种，身体微颤，明白当下急迫：“那最好便是今夜动身。夜色掩盖，他们是车队，我们走山路，更方便些。”

　　沈随侧目过来，看了卫棠一眼，眉头轻轻皱起来。云微在旁担忧问：“你的腿，如何再奔波？”

　　卫棠冲她安慰笑笑：“没事的。”

　　沈随收回视线，点点头：“那就今夜子时动身。入夜后我和江无轮值，到时来叫你们。”

　　李叔收拾了弓箭和匕首等防身之物，云微去多准备些干粮和简单的草药，晚间拿今日猎的野兔炖了，一切都收拾妥当。

　　然后便带着几分暴雨前的宁静睡去。

　　可惜时运似乎并不一直那么好。

　　他们动身的第三日，距离离开南陈境内还有半日路程。

　　沈随边走着，眉头紧锁，浑身沉肃之气。

　　卫棠走在他边上，察觉出了什么：“难道已经追过来了？”

　　沈随点点头。大概是葛家的消息已经传回南都，沈随凭借杀伐的直觉，已经能察觉几道在他们身上的不同视线。

　　这片地界是连绵的山脉，树林茂密延绵，便于藏身，而想抓人却不容易。那些人应是担心被他们寻空隙再溜走，所以只跟踪着，却一直没有动手。

　　南陈北边并不总是山脉。

　　要往北边去，入卫境，他们今日必须得下山，向北过前头这个镇子，便可抵达南陈和卫国的交界处。

　　“既如此，我们还要下山么？”呼啸而过的山风里，是卫棠有些飘起来的声音。

　　“坐以待毙可不是我的作风。”

　　“怕什么？”沈随挑眉，“跟着我。”

　　他们迈下山脚时，暗处的视线终于爆发了。

　　卫棠和云微被护着躲到一块石头背面，只听到外头的厮杀声。

　　她听到纷乱不断的脚步声，不断有人倒地的闷声，但依然连绵不绝。

　　追兵似乎人很多。

　　卫棠心中逐渐下沉。

　　忽有身影飞身过来。石后的两人一惊，才看见是沈随。

　　只是如今他的身上已溅上许多血，连那张冠玉一样的面上也有。

　　卫棠头一回见着这样的他，只觉万分陌生，那鲜红色的血珠越发显眼，她脸色逐渐发白。

　　沈随喘着粗气，一把拉起卫棠，把她头脸埋进自己没沾血的肩上，交代一声：“后面分开走。改道琅琊，鸿福客栈见。”

　　而后沈随带着卫棠跃起，两人身影折向山中，消失在东向的山林里。

　　沈随的办法很简单，追兵显然是冲着卫棠而来，所以其余人不会被他们在意。他在曲折山林中护住卫棠一人，比他加上江无护住其余三人总要容易。

　　沈随带着卫棠轻功飞过，当然招人眼，那群人很快便得了令，抽身朝他们追去。

　　等江无浑身狼狈地回来，听了云微传的话，点点头，却不打算赶路，带着二人先去镇上休整一番。

　　可惜这些人注定是追不上的了。

　　沈随武艺高强，在军中向来以作战骁勇闻名，如今要他弃战脱逃，已是他人生头一回，若再做无用功，岂不要堕尽他一世英名。

　　沈随的轻功极好，倏忽间他二人身影已消失不见。

　　追兵人固然多，但只是普通兵卒，无人及得上沈随。且江无得了他示意，在他抽身后顷刻爆发，阻滞了这帮人的步伐。

　　人影消失不见，领头之人却不急不躁，使人回去传话要增添人手，然后带着剩下的人，先行开始成围困之势。

　　连绵山势已尽，这座孤零零的小山要围起来，一寸一寸地找，也不是难事。

　　山里头。

　　沈随带着卫棠，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把她放下，示意休息一会。

　　卫棠这会儿脸色已经煞白。

　　虽然那时沈随已经遮住她的脸，可跃身而起时，她还是略微抬起了脸。

　　然后她便见到血腥满地，尸横四处。

　　虽然卫棠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虽然她晓得如今世道不太平，但终究没有人生来就见过鲜血。这是她头一回，好像明白了人命如草芥的真正模样。

　　卫棠努力让自己缓神，就看见沈随整个人呈大字躺在那儿，一直没动过。

　　连日奔波，又经打斗，整个人儿都没松过，他是真的累着了。

　　卫棠挪过去，从怀里掏出帕子，递到他颊边示意：“擦一擦吧。”

　　溅上的血珠已经快干了。

　　沈随喘气未平，仍有些急促。

　　听到卫棠的低声，他略转过脸来，盯了卫棠一眼，扯起一抹笑，衬着那鲜红的颜色，显得有些邪气。

　　他说：“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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