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舍离

　　他，是平定了六合的人族战神。
　　我，是他征伐四方掳来的鲛族战俘。
　　看到他的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啊，刀刻一般丰神俊朗的眉眼，比那画本子上的神仙还要俊美上几分。
　　但是，我也是在怕他的，因为，那时候，他跨着马提着长枪，踏着我族人的尸体、满地的细碎明珠和鲜血，在漫天火光中如同刚出地狱的恶鬼罗刹一般，残忍而令人畏惧。
　　他在看到我的那一瞬，似乎有什么火花从他眸中划过，似是惊艳似是留恋，还有着灼灼桃花一般艳烈的款款深情…
　　他没有像杀死别的鲛人一般一□□进我的心口，只是用带着血的枪尖挑起了我的下巴：“你可想活下去？”
　　见过无数族人的死的我当时慌极了，死死盯着他的眼忙不迭地点头：“求您，让我活下去，求您…”
　　他嘴角一挑，在我以为下一秒银枪枪头就会刺进我心口的时候，却在一阵天旋地转间被他拉上马背。
　　“从今以后你便跟着我，做我的侍婢。你叫什么？”他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奴…奴叫阿沄…”
　　“阿沄…阿沄…好名字…”他似乎笑了，又说了一句什么，我却没有听清。
　　多年后当我回想起来的时候，当才忆起那时他说的应该是：“你终于回来了。”
　　就这样，我作为战俘被他带回了他的府邸宅院，被他隐瞒了身份，成为他的侍婢。
　　他，是大颂王朝的战神，天下兵马总元帅——蒋书墨。
　　“将军。”我端来茶盘，单膝跪在他桌前，将茶盏放在他手边，“请用茶。”
　　“沄儿，我好累，你为我抚琴一曲，可好？”他没有碰茶盏，侧头看着我，眼中有着重重的疲惫，“还是先前的那首曲子如何？”
　　“是。”我敛目，起身走到琴桌前，为他抚下一曲。
　　渐渐地，蒋书墨便陷入了沉睡，放松了的眉梢眼角中透露出些许笑意。
　　想来是个美梦。
　　是呀，这鲛人族的华胥一曲唯一的作用就是能让人在梦中回忆起曾经最美好的事情。
　　他真的很累，睡梦间呼吸沉沉，连何时我终了琴曲他亦不知。
　　我起身，手指轻抚过他眉间，听他梦呓：“沄儿…”
　　我一惊，急忙收了手，端起托盘转身离开他的书房。
　　刚刚…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
　　当然，我没看到，在我转身离开书房的一刻，趴在桌子上的人睡眼惺忪间抬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弯了弯后又埋头在自己臂弯中睡熟。
　　这夜，是乞巧夜，蒋书墨一个人坐在庭中对月独酌。
　　我捧了新取的酒坛子放到他身边：“将军，奴把酒给您取来了。”
　　“沄儿…”他眸中带着几分醉意，看向我的时候却亮的惊人。
　　我被他拉坐在他腿上，唇角抵上微凉的杯沿：“陈年的桃花酿，沄儿，你尝尝…”
　　我同他十指交握，饮下了那杯桃花酒。
　　“沄儿…你好美…”他放下酒杯，将我箍在他怀里，颤抖着吻上我的眉心。
　　我将手抚上他的心口，握了一下他的衣料后又松手：“将军，不可…”
　　“有何不可，沄儿？”他浅笑，那模样像极了画卷里的天神。
　　但是我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天神，他是屠我鲛人一族的刽子手，是踏着我鲛人族鲜血获得功名和大颂皇帝重视的魔鬼。
　　“沄儿，你可知我心中属意于你？”他轻轻吻过我嘴唇，抱着我向内室走去。
　　“沄儿，你心里怎么会没有我的呢？”他将我放在软榻上，俯身问我，眉眼间的温柔之色是我先前从未见过的。
　　轻轻抚上他的脸庞，我仰头吻到他唇角，我想，这乞巧夜，我一定也醉了，虽然那一杯薄酒不足以让我醉倒。
　　当我醒来时，床边跪坐了一个眉眼颇生的小丫头，她见我醒来，她急忙为我捧过衣物：“奴婢恭喜夫人，贺喜侧夫人。”
　　“侧夫人？”我迟疑着问，随手拉过一件中衣穿在身上。
　　身上像被拆过重新拼到一起一般，酸痛的难受。
　　“将军今早通知全府，将您提为府里的侧夫人，奴婢叫翠柳，就是指给夫人的丫鬟，伺候侧夫人这种事情奴婢来就好了，侧夫人不用亲自动手的。”
　　我听得似乎明白了几分，却又有些云里雾里，但还是随了丫头随意折腾。
　　蒋书墨怎么想得让我做了侧夫人？虽说我对他有意，但是终究还是隔了一层血海深仇啊…
　　虽然昨夜侍寝在先，但是世人怎么会允许他有一个本该被灭族的鲛人做妾呢？
　　“侧夫人真是好容貌，这般肤若凝脂。”翠柳将我把头发绾好，“侧夫人真是好福气，京中的闺阁小姐们多少都想嫁给咱们将军，可是将军偏偏纳了侧夫人一人，现在侧夫可是这府里的代主母。”
　　“代主母？”我挑眉。
　　“将军说了，府中没有当家主母，给侧夫人当家主母的权力，需要主母出面的事情都由侧夫人出马。”
　　我纳闷，蒋书墨想要做什么？是试探还是…
　　“好，不过帮我传话管家，府中先前大小事情一如先前，都由他决定就好。”我轻轻点头。
　　“沄儿，”说话间蒋书墨迈进房间，对着我有些惊讶的双眼，笑的温柔，“我的沄儿，真好看。”
　　我急忙起了身想要如以往一般对他行礼，却脚下一软直直跌进他怀里。
　　好听的声音在耳边轻笑：“小心些，可是累坏了？”
　　我赧红了脸，急忙站稳：“哪有…将军莫要取笑阿沄了。”
　　他予了我五年宠爱，五年荣华，也予了我五年的时间做好了一切绸缪。
　　五年来，他看向我的眉眼中越发温柔，有的时候让我觉得那份温柔仿佛不是属于我的。
　　也正是那份温柔，让我一度放弃了我自己。
　　——直到那日不小心碰掉了他书房中的那卷画像。
　　我本不愿去他书房，因为他的书房中挂着那把染了我族人鲜血的青钢剑，那把挑起过我下巴的长锋本该令我心生畏惧，却有让我重拾起为鲛人一族复仇的欲望。
　　但是那次，冥冥之中我却突然有了勇气推开书房的门，打开了那卷被我从书架几层碰掉的画像。
　　该是怎样的女子？芙蓉如面柳如眉，身穿了月白色的小袖罗裳和草青色的长裙，手执了一枝嫩黄棠梨，右眼眼下一颗泪痣更显得美人楚楚。
　　轻轻抚上那颗泪痣，我又摸了摸自己右眼眼角。不经意间瞟见了这张画的题字：“宁安十五年花朝，赠未婚妻子柳氏出云。”
　　似是有什么模糊了眼帘，宁安十五年，八年前，那年蒋书墨方过致学，还没有成为战神，鲛人族也还没有遭受灭族之祸。
　　柳氏…出云…恍惚间我觉得这个名字无比熟悉…好像人族七年前献给鲛人王那个薄命的王后就叫做柳出云…
　　而这柳出云的容貌，与我有八分相似。
　　云儿…沄儿…我笑了笑，原来都是假的啊…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我不急不缓地放好画轴，转头带了笑看过去，是惨白了脸的蒋书墨：“沄儿…”
　　我笑意不改，施然行礼：“将军说的是哪个云儿？是天上的洁白无瑕？还是江上的滚滚波涛？”
　　“阿沄…”
　　“将军不必如此，阿沄担不起将军厚爱的。”我越过他转身出了书房。
　　“你终是知道了是吗？”他幽幽轻叹，我顿足。
　　“将军说的，阿沄听不懂，将军若不想阿沄知道阿沄便不知道。”
　　说着，我快步离开。回了房中才发现指节已经攥得大白，手心沁出几道血痕。
　　我的确是个没脑子的，被这男人用三言两语哄骗了许久，竟险些忘记我和他还背负着血海一般的亡族深仇。
　　五年了，或许也是时候了。
　　晚上，蒋书墨又来到了我的房中。我浅笑，将手中的茶盏送到他手边。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我，最终接过香茶一饮而尽，放下茶盏拉着我的手：“阿沄…我…”
　　我坐下，枕在他膝头：“将军怎么能这么生分？将军救了我回来，纵使将军心中所爱另有他人，那又如何？现在陪在将军身边的，是江上大波的沄儿就好了啊…”
　　温热的手指抚过我的鬓角：“阿沄，你是个倔强的女子。”
　　“将军…阿沄能陪在将军身边已是荣幸，何苦要和将军生分了呢？”我仰头看他，最终起身吻上他的嘴唇。
　　随后任由他抱着踏入内室暖帐。
　　又过三年，这三年我同他看上去夫妻和睦举案齐眉，却只有我知道，他的身体在不断地亏损着——得益于三年前那夜他喝下的那杯加了鲛珠磨粉的香茗和三年来他对我更甚当初的宠爱。
　　鲛珠有毒，虽不猛烈却能在人族体内沉积、阻碍气血运行。这些年他虚弱了很多，但是这份虚弱却不影响他的俊美。
　　他还是那个如同天神一般的男人。
　　又一年乞巧，他在院中饮酒，我坐在他身边。
　　不知为何，此时的他却好似有着无尽的孤寂那般。
　　我为他斟了一杯酒：“心情不是很好？”
　　有什么细碎的粉末从指间落入杯中。
　　——是华胥梦。鲛人一族用来处死犯人的禁药。
　　无色无味，毒发无痛而迅速，看上去就像沉睡在美梦中永远不会睡醒。
　　他接过酒杯放在唇边未饮，神色寂寥：“阿沄，你终是没有忍住，对吗？”
　　“将军在说什么？”我挑眉。
　　“阿沄，我知道你的，”他苦笑，“十年前我亲自送云儿出嫁的时候…你就躲在鲛人王身后，怯生生的样子…”
　　我心一惊，抓紧了流光锦缎的裙摆。
　　“当时我在想，怎么会有同云儿这般相似的女子，甚至一度怀疑我看错了人。
　　“八年前这晚，我承认确实是我醉酒误将你当成了云儿，但是后来…我发现我渐渐地忘记了出云的样貌，取而代之的是你夜夜出现在我梦中，我真的好怕你会因为云儿的关系离开我…
　　“江沄殿下，你何必欺骗你自己？鲛人族的三公主，为了复仇而杀死她的仇人有何不可呢？”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
　　“阿沄，你该是骄傲的。”他拉过我的手放在胸口上，“不要诧异我是为何知道的，是我亲手屠杀了你的族人你的家人你恨我是应该的…”
　　“蒋书墨你不要再说了！”我紧紧抓住他胸口的布料。江沄啊江沄，你如何这般胆怯了？
　　“因为是你江沄，所以你喂给我的哪怕是毒药我也欣然接受…”说着他仰头喝下那杯华胥梦，“阿沄，对不起…但是你莫要忘记我好吗？”
　　眼中的泪水终于决堤，落在他月白的衣衫上，浅淡月光下泛着丝丝的红光。
　　我用尽了力气去爱、去恨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睡在了我的怀里，悄无声息。
　　我以为我会歇斯底里，我以为我会心痛得抓狂，但是我没有。
　　我只是这样，静静地抱着他的尸体坐在庭院的尘埃中，和他说着这些年来我对他的所有印象。
　　天光破晓之际，我轻吻着他的嘴唇，拉着他早已冰冷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蒋书墨，你醒醒好不好？你知道吗…你当父亲了…”
　　鲛人族一生生育困难，但是那是我和他的孩子。
　　后记
　　宁安四十一年，江南乐城第一绣坊，墨沄阁后院。
　　眉目娇俏的少女从绣屏中抬头：“娘亲，我还想听您弹那首曲子。”
　　云鬓花颜的妇人从绣架上抬头，指指旁边放着的琴：“可是若是娘亲想听君儿弹呢？”
　　“那君儿就给娘亲弹这一曲。”少女净了手，十指飞快在琴弦上游走。
　　“思君，你可知，这首华胥调是你爹爹生前最爱听的曲子…”貌美妇人起身在摇椅中躺下，若有所思。
　　不知何时竟已然睡熟。
　　蒋思君寻来一件鲛绡纱衫给妇人披上，转头安静地又去绣那扇画屏。
　　梦中，那人同江沄浅笑，两人纵马飞驰在无垠草原，宽大袍袖下两人十指交扣紧握，他轻吻她鬓角、眉心，同她额头相抵，缱绻温柔。
　　一阵风轻轻吹过，一颗珍珠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而细微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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