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叔父每天都想害我

　　于是傅显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在抄书。

　　抄到手腕酥痛，悬不住笔，悄悄把手腕搁在案上歇歇，他那叔父就从堆成山的账本里抬起了头，一双凉飕飕的眼睛看着傅显头皮发麻。

　　傅显无法，硬着头皮抄了四十多遍，以致后来看到开头“清南府三同、六判、经、照、马政”几个字就想吐，每每回到自己屋里，整个手的筋腱都不听使唤，端个茶杯都抖个不停。

　　好在丁香每晚都准备了热毛巾，给傅显敷半个时辰，叫他舒服些。

　　丁香劝道：“二爷这么做定是在历练少爷呢，少爷可不要生了怨心。”

　　傅显正用左手使劲儿捏着右臂解乏，闻言道：“我都知道，叔父认真栽培我，我岂会对叔父生怨？我来这家里许多年，大爷成日里忙着外头的事务，无暇管教我，太太也对我并不上心，后来他俩都去了，我就又变成孤家寡人。我也时常想着，期盼着有人认真管管我，不叫我真的变成个野孩子——”

　　丁香转身换了一盆热水，弯下腰给他换冷了的毛巾，听了这话，抬眼看到少爷如今已长成个大人的样子，狭长眼睛，双眼皮儿，下颚的棱角清晰分明，因常在外闲逛，晒出一种结实的小麦色。

　　傅显抬头，正好看到丁香在盯着他瞧，不禁问道：“你看什么？”

　　丁香立刻回了神，把红红的脸蛋藏到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拿话掩饰道：“没什么，只是想到别人家的少爷都巴不得家人不管，好让他天天出去胡作非为，我曾以为少爷你也是个贪玩的，没想到心里竟巴望着有人管教。”

　　傅显勾了勾唇，却不曾真心笑出来。

　　到了第二天，傅显仍是准时去傅映白的立雪堂报道。

　　傅映白坐在炕座上，正在喝什么东西，肩上披了一件白狐狸领的披风，他的肩也极瘦，披风几次要滑下来，旁边一个漂亮的丫鬟就弯腰替他把披风拢好。

　　傅显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叔父”，傅映白就放了碗，那漂亮丫鬟赶紧掏出香巾要给他擦嘴，被傅映白挥手拦住，只叫退下，那丫鬟才抿着嘴儿退下了。

　　傅映白把下巴一扬，遥遥指向旁边的大书桌，言简意赅道：“去吧。”

　　傅显苦哈哈地走过去，取了毛笔握在手上，苦大仇深的样子仿佛捏着一块火红滚烫的烙铁。他低头写了几个字，忽听傅映白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

　　前几日他虽也咳，但却不曾咳得这样，傅显犹豫了一会儿，并没敢吱声，后来听他咳嗽越发停不下来，才踌躇着放了笔，走过去问他：“叔父，你不舒服？”又见他咳得不能说话，这才有些急了，“要显儿去请大夫吗？”

　　傅显说罢就要往外跑，傅映白知道自己的咳嗽来时凶猛，过了也就好了，不想惊动了老太太，一时又说不出话，只得一把抓住傅显的手，不许他去。

　　傅显被他冰凉的手惊了一跳，赶忙回握住他：“叔父，你的手怎么冷成这样？”看到一旁被他咳嗽震落的披风，一把捞起来又紧紧地给他裹好了，傅显长指摸到披风领口上两根带子，便在傅映白脖子上认认真真打了个活扣，笑道：“这样就不会往下掉了。”

　　傅映白人还有些微怔，没有躲避傅显的触碰，也没告诉他自己就是觉得披风系在脖子上太闷才故意敞着。

　　刚才傅显抓住他手的一瞬间，他清晰无比地听到脑子里傅显涨了三点的成长值。

　　这事儿不对啊，自己叫他苦之不尽地抄了一个月的书，屁都没见涨一个，怎么刚刚一下就涨了三点？系统喝假酒了？这什么迷惑的判定？

　　傅映白眉间深锁，咳嗽也渐渐平息下来，傅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猜他是身体难受，便自己去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端到傅映白跟前请他喝些。

　　傅映白眼睛里乱七八糟的情绪搅成一锅稀粥，并不理会傅显端来的茶水，只是忽然把右手一抬，悬在空中。

　　傅显一怔，叔父这是要干什么？但叔父光看着他，也不说话，也不说要干嘛，傅显自己闷头想了半天，才一脸为难，慢吞吞道：“我不知道叔父的拐放在哪里……”

　　傅映白被他气笑了：“谁说我要拐了？”他才二十四岁，只是心肺不好，又不是瘸了，没事拄什么拐？

　　“啊？”傅显傻傻地问，“那叔父要什么？显儿去拿。”

　　傅映白心内一阵无语，只得开口点破：“你扶我一下。”

　　傅显应道：“哦。”傅映白那只骨节匀长的手放到傅显掌心的时候，少年的耳廓一下就烧红了起来。

　　傅映白不知道他烧不烧红不红，他整个人的思绪都被脑子里清晰的提示音占据了。

　　“叮！目标人物傅显增加成长值3分。”

　　傅映白抿着嘴，又抬起了左手。

　　傅显只得再握住。

　　“叮！目标人物傅显增加成长值3分。”

　　傅映白死死盯着屏幕右上角大红的45，脑子里只转着四个字：

　　这不科学。

　　傅显见叔父搭着自己的手却不起身，双眼失焦不知在出什么神，他从未与叔父如此近距离接触过，他垂着眼睛，睫翼好似墨染，一双眉毛斜插入鬓，三两步勾勒出个清照风骨，傅显原本只是耳廓烧红，这么一瞧，只觉心里也跟揣了一窝兔子似的怦怦乱跳。

　　傅映白突然又扔下了傅显的手。

　　再握住。

　　系统没声了。

　　嗯，看来刚刚真的是系统出bug了。

　　这什么系统，靠不靠谱？不会年久失修了吧？

　　傅映白琢磨着回了神，见跟傅显站在跟前，木桩子似的，两只手还保持着托住的姿势，傅映白轻斥他一声：“发什么愣？还不抄书去？”

　　傅显见叔父翻脸跟翻书似的，登时摸不着头脑，但他也不敢说，也不敢问，应了一声“哦”，便老老实实抄书去了。

　　傅映白觉得方才成长值涨得古怪，便频频打量起傅显。

　　傅显握着笔，眼睛里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他仿佛察觉到傅映白一直在看他，他不知怎的也慌得不行，抬头偷偷也去看傅映白，两个人四只眼睛在空气中突然一撞，又各怀心思地收回来，好容易挨到黄昏，第五十遍抄完，傅显取了新的宣纸准备再抄一遍，傅映白忽然吩咐他回去，明日再来。

　　傅显才长出了一口气，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东南角的小屋。

　　丁香正在屋里做针线，见着傅显回来，奇道：“少爷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注意到傅显的脸色不对，又问：“怎么了？难不成二爷今天罚你了？”

　　“罚倒没有罚……”傅显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看到丁香疑惑的目光，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今日叔父有些奇怪。”

　　丁香问：“哪里奇怪？”

　　傅显老实道：“叔父好像是犯了病，伸手要我扶，我便去扶他，叔父却把我的手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最后仍叫我抄书去了。”

　　丁香眼睛都瞪大了：“二爷叫你扶他？”

　　“嗯，是啊。”

　　丁香道：“满宅子里伺候的人都知道，二爷性子冷，最不喜欢叫人碰了，今儿怎么叫你扶他？”

　　傅显摇头。

　　丁香道：“少爷你也别想太多了，兴许是二爷看重你，真拿你当了亲侄子疼，你也应该不叫二爷失望才对。”

　　“嗯。”傅显如此应她。

　　晚上，傅显却做了很多梦。

　　梦里全是他叔父。

　　叔父的眉毛，叔父的眼睛，叔父素色的衣衫，衣角上绣着密密的银线，还有叔父的手。

　　那么瘦，那么长，养尊处优的指头根根白皙，薄薄的肌肤包着骨头，关节处泛出一种淡淡的青粉。

　　微微曲起变成弯弯的弧度，钩子一样把傅显的心勾得要跳出腔子。

　　傅显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

　　如果不是病了，那他就一定是疯了。

　　床边上窗户大开着，早晨的冷风灌进来，霎时间吹凉他满身的热汗，屋子边上就是下人房，几个丫鬟正在浣洗衣裳，笑声仿佛银铃，悦耳得紧，傅显呆呆地望着青天白日下娇笑的少女，脑子里却浮现出叔父垂着的眼睫，紧紧抿着的苍白的嘴唇——

　　傅显崩溃地大叫了一声，惊得厨房后面一群大鹅扑棱着翅膀乱窜，少年抓狂地看了看头顶青灰色的帐子，又仰头倒回了枕头上。

　　傅映白还是老样子，坐在炕座上看账，他身子不好，看两页便歇一歇，间或咳嗽一两声。傅显觉得自己变成了打草惊蛇本蛇，傅映白稍有个风吹草动，他就仰起脖子直勾勾地瞧。

　　昨天那个漂亮丫鬟又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小盅，走到傅映白身边轻声道：“二爷，老太太吩咐送来的血燕，奴婢放温了，您趁热喝。”说罢掀了盅盖，只见里头一碗熬得浓稠香甜的燕窝，还散发着丝丝缕缕甜糯的热气。

　　傅映白有意避开香寒举手投足间暗送秋波，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以后还是让江平来服侍吧。”

　　江平是以前服侍傅映白的小厮，性子机灵，手脚勤快，傅映白颇喜欢的，但自他病后塞了这个香寒进来，江平便被老太太打发到了外面，里屋只留着香寒伺候了。

　　香寒听了他的话，脸上划过一抹受伤，她对自己的美貌是极有自信的，自被老夫人相中，买进了宅子里，多少小厮管事看到她都流口水，偏生这个二爷油盐不进的，哪里像个男人？口里只差念句“阿弥陀佛”就能遁入空门了。

　　况且如果此时没人也就罢了，偏生那个脓包少爷也在，听到二爷这般嫌弃自己，还不定心中怎样嘲笑。

　　香寒强忍着难堪道：“老夫人千叮万嘱，叫奴婢伺候好二爷，是奴婢哪里不好，二爷要这样赶走奴婢？”

　　傅映白一脸平和，盯着她的脸，慢慢道：“你很好，只是我不喜欢。”

　　香寒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登时就湿了，一滴清泪还没能落下腮边，只听旁边“噗嗤”一声，傅显憋不住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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