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中山
六月伏天,近午,山中雾气早已散开,南天骄阳似火。
益州,涪陵通往绵阳的栈道上。魏希燥热不堪。蜀地气候阴潮,身上的汗原本就不易发出,再加上裹着一副厚重的雁翎甲,她难免有些呼吸不畅。坐下神骏的白马也不时打个喷嚏。
身旁,同行的尔烟涵阳虽只是一层单薄衣衫,仍是禁不住全身冒汗,背后淡淡汗迹隐现。昨日她们随魏希一路星驰自剑阁到涪陵,马上急程颠簸,一夜醒来浑身酸痛,双腿更是不愿动弹。尽管今日魏希已有意将行速放得很慢,她们还是有些支持不住。
后面一队编队有序的太子卫率。他们均是百里挑一的卫卒,训练有素,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即便现在高温难耐,身上的红色中衣多已湿透,也不见有一人取下铁盔。
涵阳舔了下干涩的嘴唇,自马鞍上解下水囊,这一路行来,她已经忘记自己喝过多少次水了。囊口触及唇瓣并没有预想的湿润感,晃晃空空如也的牛皮水囊,没有丝毫声响。“唉!没水了。”
魏希取了自己的递给她,“喝吧。”
涵阳望了她同样干得有些发白的唇。殿下披着一身重甲,必是出汗比自己多,定也口渴的紧。拔下软塞,不舍多饮,只轻抿了两口。
“阳累了吗?”魏希接回水囊,手上的分量并没有比刚才减轻多少。
“唔。”
“烟呢?”
“还行。”尔烟笑得勉强,但轻皱的眉、僵硬的姿势似乎更能说明她此时真正想法。
魏希回头瞧了卫队,他们黝黑的脸多已成赤红色。望了远处,正午时分,林野上空隐现袅袅青烟。“前面有个村落,我们歇下脚,顺便讨些水喝。”
一去二三里,山村四五家。
村口,魏希翻身下马,抱下尔烟涵阳,回头吩咐卫队将军,“你们也找个阴凉处休息会,吃点东西,再到水边饮下马。”
左右携了尔烟涵阳,“我们到村里看看百姓情况,你们在马上待久了,慢慢走着活动下筋骨。”
夏日正午,村子很安静,除了树上惹人烦的燥蝉,街上不见人影,不闻犬吠。连年征战,很荒凉的一个小山村。魏希三人在一所简陋的小院落前轻叩柴门。
“来啦!”过来开门的是位跛足老人,看了探出门楣一尺的魏希,眼中掠过几分恐惧。
尔烟捕捉了他面上胆怯,知晓在中山覆灭这个当口一身雁翎甲的魏希定是让他害怕了。“老人家,我们赶路累了,能否在此讨口水喝?”
语气温柔,眼神和善的尔烟让老人明显放松许多,轻启柴门。“好,进来吧!”
(咱儿在想古代四川话应该跟现在差不多吧,好听又不易听懂。本文无视方言,权当当时官话普及率很高。否则我接下来要出场的另一女主一口江浙口音还不把个魏希头给说漏了!)
引了三人到房内水缸边,屋里一桌人正在吃饭,三个陌生人的闯入让他们很是局促不安。老人取了缸上木盖,缸中清水澄澈,只是没有喝水器皿。“等下,我去找个碗来。”
魏希看了行动不便的老人,自墙上取下一个晒干的匏瓜瓢,“不用了老人家,这个就很好。”瓢递给涵阳,“喝吧!”
缸中水是从山间清泉挑来,尝来甘甜如饴,涵阳饮个痛快,还不忘寻思着一会儿走时一定要将水囊灌满。
魏希扫了下屋内,非常简单的陈设,一个锅灶,一个矮桌上摆着几个粗陶碗,一个饭桌几只矮几,如此而已。
尔烟看了饭桌上盆中的野菜,峨眉紧蹙。“老人家你们…你们平日就吃这个?!”
“是啊。”老人摇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也就只能吃这个了。”
魏希吃惊,“这益州,可是天府之国啊!怎会贫瘠到如此地步?”
“唉。小将军你有所不知啊。”老人对魏希已没了警惕,听她这么发问,详尽给她解释。“这益州虽号称天府之国,但多是山地,也就成都平原这一块儿产粮富裕。但就这么块肥田,成年累月的打仗,年轻劳力都给征去当兵了,家里种地的都是些妇女老人,这收成…唉…”重叹一声,不忍再说。
经老人家这么一提醒,尔烟才注意到桌边围着的尽是粗衣布衫的妇女和孩子。“即便收成不好,也不至于家里一点儿粮都没有吧?”
老人看了她白皙的脸颊,纤细的手指。“小哥没种过地吧?”
“嗯。”尔烟、涵阳打小被皇后养在身边调教,自是没接触过农事。
“你没种过地,不知我们种地人的苦啊。这秋收一完,大部分就给征去了。剩下的本就不够吃了,还要留出部分来来年做种子,一到这个时候啊,也就只能吃野菜了。”
涵阳默默听着,无意识一句话脱口而出。“太苦了!”
旁边盛饭的妇人接了公公的话,“其实啊,这还算好。要是那年再赶上个洪涝干旱啥的,一闹荒,野菜也给挖光了,好些人饿得实在无法还吃观音土呢。”
“观音土?!”魏希震惊,“这土怎么能吃?!你们朝廷没有赈灾粮吗?”
“哪有什么赈灾粮啊?”老人痛心疾首,“朝廷那顾得上我们这些小民。”
魏希一阵揪心,这绵阳离成都不过两百余里,并非什么偏乡僻壤之地,百姓就苦成这样,真不敢想象其他偏远地区会是如何。想来杨博黄勋那儿情况定是不容乐观了。
“这舒禅真他娘该死!”出得院门涵阳再按捺不住内心愤怒,“殿下你杀了这混蛋吧。”
“事已至此再杀这昏君又有何益?”魏希冷笑,“流他到幽州垦荒吧。”
“对!”涵阳拍手赞成,“也让他尝尝这种地的滋味。”
尔烟却有着另外一份担忧,“殿下不打算杀他?”
“哼”魏希笑得轻蔑,她明白尔烟所虑,“烟,我且问你,如若你是这益州百姓,你会拥戴他这么一位皇帝吗?”
尔烟沉默。
古来帝王,成也百姓,败也百姓。
“走吧。”魏希望下日头,天黑前还要赶到绵阳城,“咱们先到绵阳歇一宿,明日赶路去成都。”
绵阳官驿,尔烟在浴桶前细心勾兑着热水,旁边涵阳在帮魏希卸甲。今儿赶了一天路,再加上前些天在营中也是好些天未曾沐浴,魏希身上黏乎异常,实在无法再坚持一天了。
“殿下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红疹?”尔烟拿了浴石,刚要起手为魏希刮拭后背却瞧见她背上有几片细小红疹。
“哦,没事。”魏希这些天也觉得身上时常会痒,只当是益州地潮也没太在意。“可能是对益州气候不太适应的缘故。”
尔烟看了榻上放好的干净衣衫,涵阳已抱着换下的衣服出去了,“要不要让阳儿过来看下?”
“只是偶尔痒下而已,不用大惊小怪的。”魏希淡笑,已取了浴石开始自顾刮拭手臂。
尔烟不再多说,悉心地为她搓着脊背,尽量小心绕开红疹区。完毕后又向桶中加了些热水,看了闭目养息的魏希,悄声阖门而出。
外厅,涵阳正用湿布擦拭木架上的雁翎甲。尔烟取了榻上魏希换下的中衣,想要抖落下扬尘,却突然瞥见衣领处一个蠕动的黑点,心下闪过一丝警惕,忙凑到灯下仔细瞧了,眼睛似灼烧般,“啊——,阳儿你过来看。”
“什么?!”涵阳很少听到一向沉稳的尔烟如此声音,赶紧扔了手上抹布跑过来,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了。那个正动弹的黑色小玩意儿她虽没见过,名字却早已如雷贯耳。“虱子…”
“啪!”尔烟起手挤掉它,指甲上留下一点暗红。想想魏希背上的几片红疹,恐怕不止这一个。翻弄下中衣,果然很快又找到一个。
“这…”涵阳握衣角的手有些发抖。
外面雾气渐浓,屋内仅留灯下在一件中衣上仔细搜寻着什么的两个人。
换了一身简便中单的魏希擦着头发从里屋出来,静得出奇的房间只看到尔烟涵阳颓然坐于榻上,对着自己换下的衣衫泫然欲泣。“怎么了?”
尔烟疼惜地看了她,“殿下,你痒为什么不说?”
“只是小痒而已。”魏希到小几前倒了杯茶,在水中泡了好一会有些渴了。
涵阳咬了下唇,眼圈都红了。“我们在殿下中衣上找到…找到五只虱子。”
“是吗?”魏希挑了下双眉,面上依旧轻松,“所谓‘无虱不成军’嘛,身上惹两只虱子正常。”将一杯茶一饮而尽,神情严峻,“行军这么长时间,我只是出入军营就有五只,将士们身上还不知有多少呢?!”
“可殿下跟他们不一样!”尔烟哽咽。
“有什么不一样的?”魏希反诘,“皇祖,父皇,王叔,那一个没有带过兵打过仗?又有那一个不曾生过虱子?”
满不在乎的口气登时惹下更多泪来。
“好啦!不哭了。”看了在那抽泣不止的俩人魏希投降,她最见不得女子哭,尤其是她在乎的女子。“你们也热了一身汗,去洗洗吧。”
没动静。
“咳咳”魏希尴尬地干咳两声,“那个我以后痒了告诉你们就是了。赶紧去洗洗,你们整日与我待在一起,保不齐身上也有虱了。”
“呃…”经她这么一撩拨,涵阳背上立时有了感觉,不知是心理在作怪,还是真的有虱肆虐。拉了尔烟跳下榻。“烟,我们去洗澡!”
“唔。”
望了俩人背影,魏希直接抄起榻上的中衣扔进木盆,起脚将个盆踢得老远,她可不想再没事找事了。
“殿下,明日到了成都我可以去中山皇宫走一趟么?”沐浴后,三人拉了软垫并肩坐在门口凉着长发。
想起什么,涵阳也从旁附和。“喔,对!我也要去。”
“嗯?!”魏希好奇,“你们到那儿做什么?”
“殿下可还记得‘九霄环佩’?”尔烟捻了手指。
九霄环佩,益州斫琴世家雷氏一门开祖雷威制琴精品。
相传雷威常在雷雨交加或风雪天之时,不避艰险深入峨眉山,雷雨寒风中聆听、辩取优质斫琴材质。雷氏一门斫琴技艺精湛,名家辈出。名誉天下的“天蠁”“飞泉”“玉玲珑”均是出自他们之手。而雷威所制古琴“九霄环佩”,琴音温劲松透,纯粹完美,历来是古琴家所仰慕的重器,更是堪称琴中“仙品”。
魏希深思,“可是姑姑所说的那把九霄环佩?”
“对!”尔烟送给她一个赞许的目光。那日姑姑不过口上一提,殿下竟记住了。“传闻那把琴现就在中山皇宫。”
“真的?!”涵阳兴奋,她可没少听尔烟念叨过这把琴,传说比烟的“玉玲珑”还要好的古琴,她当然要见识见识。
“嗯。”尔烟宠溺地捏了捏她猴急的脸。“到那看下就知道了。”
“我也要去!”涵阳征询地看了魏希。“殿下…”
“你又去干吗啊?”
“嘿嘿”涵阳激动地搓着双手,眸中闪着‘贼’光,“我也去他们太医署捣腾点儿东西。”
“什么?”对涵阳这个不折不扣的医痴,魏希早见怪不怪了。
“《黄帝按摩经》!”涵阳一副与书相见恨晚的表情,“这书在九州很难找了,不过据说中山皇宫有好几本呢。”
“去吧!”魏希抚了干得差不多的头发,舒展下身躯。“好好睡一觉,明天烟好好找你的琴,阳好好寻你的书。”
搜缴战利品永远都是胜利者的权利!
成都高耸的城墙上,安平王颜带疲惫地眺望余晖下、锦河边纵情嬉水放松的九州将士。
一身米黄皇子便装的魏希扶阶而上,白玉发丝纹发箍映着夕阳,被染成火红。两个随从早已奔赴中山皇宫。
在城头站定,对面那个明显疲惫的背影让魏希心疼不已。阴平一别,已是一个多月。她不敢想象这一个多月王叔他们都曾经历过些什么。纵使心中藏着千言万语现在也不知从何说起,只简单汇成一句噙含深情的“王叔。”
安平王回头看了她,已是无力再笑。“希儿来啦?”
“嗯。”魏希应了句,同他并肩站了望着远方怔怔出神。
这一役一打就是半年,士兵们都没睡过几次安稳觉,更不要提尽情洗个澡了。
“王叔,舒禅呢?”
“我下令禁在皇宫了。”安平王叹口气,城破之日他领兵进驻皇宫,益州民生凋敝,舒禅的宫殿却是极尽奢华。呼剌剌一族皇室贵胄只有舒谌一个血性男儿亡国之日自刎殉国。
“好。对了王叔,那个黄皓呢?”这个专秉朝政、排挤良臣的中山宦官,在经历了韦江自刎,绵阳见闻后魏希想不记起他都难。
“如此奸险之人,我已下令收押。等班师之日,杀他祭旗!”
“此等小人的血怕会污了我们九州战旗。”魏希闷哼,她倒有着另外的打算。“他有更合适的地方去。”
世间善恶,报应不爽,一个人总要为他做出的事付出代价。(那话咋说来着,出来混的,总要还的。)
中山覆灭之日,那位“操弄权柄,终至覆国”的宦官黄皓被九州储君魏希缚手绑给了中山降军,据史载,他的下场极为惨烈。
北地王府,舒禅五子舒谌的府邸,偌大的书房内,魏希在几案旁随手翻弄着本兵书。夏日的夜降临得很晚,现也是夜色弥漫,剪了烛捻魏希望了窗外,都这个时辰了,两个人怎么还没回来?
“殿下,殿下。”门外涵阳欣喜的声音,魏希会心一笑,看样子她们没有失望而归。“我在书房!”
“殿下,我们回来了!”涵阳抱着三本医书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身后尔烟怀中一把四尺长的跦漆古琴。
“殿下,看我找到了什么?”涵阳耍宝似的将三本医书摆在几案上。
“嗯?!”魏希狐疑地盯着面前的三本书,不是说去找《黄帝按摩经》么,这怎么又多出本《灵枢针经》和《本草论》来。“怎么还多出两本?”
“嘿嘿”涵阳羞赧地挠挠头,“我看这两本也很不错又不多见,就…就顺手也给弄来了。”
“嗯哼”魏希无奈地看了这个贪心的医痴,笑颜嘲弄,“祁医生所到之处,还真是刮地三尺啊!”
“嘘嘘…”涵阳心虚。
“烟呢?”
尔烟将琴小心放于几案上,调紧琴弦。“如此仙品他们竟悬之高梁,琴是用来弹的,而不是藏于高阁。这些年真是可惜了。”
“那烟为我们弹一曲吧?”涵阳靠了尔烟,在军中这都一个多月没听过丝竹声了。
“殿下?”尔烟征求魏希意见。
魏希颔首,将软榻让于她,起身去了窗前。
尔烟坐了榻上,仔细调好音。只恐自己琴艺境界不足,唐突了雅器。深吸一口气,手抚琴弦,抹挑勾剔,一曲《夏夜》。
静谧的夜,窗外草虫呢喃,窗内琴音袅袅。
魏希看了几案旁托了腮一脸陶醉的涵阳,这世间有爱人相伴当是最幸运了吧,纵使只是这么旁观心也蔚然。只是…
一声轻叹,低得几不可闻。
——转身留于自己的只有惆怅孤单。
插入书签
长征途中,邓妈妈曾在周总理一件毛衣上逮了近200只虱子。真的很难想象当年那些无产阶级革命家们都经历过什么。好日子来之不易啊,大家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