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一块名刺静悄悄地递进来，上书“太子少师玉逍遥”，墨迹简淡玄远，自然天成。
　　莲霜白不动声色地交与莲星痕，“不可怠慢，我稍候就去。”
　　“不会又是上门提亲的吧？”堂下一位客人唐突道，“这事儿可得讲究先来后到，我们平陵窦氏是头一个拜访贵府的，今儿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你们那过气的出身，哪配得上隐莲世家的女公子，我们清河崔氏千里迢迢赶来，论家世，论诚意，论拜礼，哪一样不在你们之上。”
　　莲霜白道，“阁下尽可放心，莲家不论出身，一视同仁，但这毕竟是小女的终身大事，老朽不客气地说，无论是怎样的青年才俊，都必须经过她的认可。”
　　莲星痕离开内堂，前去迎接来客，行至府门，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瞧着什么。
　　是在看满载纳采之礼的厢车吧。
　　今日确实热闹，只上门提亲的人，就陆续来了三拨，不知这个太子少师玉逍遥又是什么人物。
　　雪如轻粉，在风中飘散，见那人用折扇挡着额角，莲星痕心想，朝中清谈之士人罢，他行礼道，“在下莲星痕——”
　　他尚未说完，那人回过头来，笑道，“今儿是良辰吉日，大家都撞了个巧儿。”他含笑回礼，“不才玉逍遥，见过莲家大公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莲公子果然清逸非常，不似凡俗。”
　　莲星痕有些许的惊诧，“玉少师好生年轻啊。”
　　“大家一看名刺，都以为是个老头儿，然而见了我发现并不是，这时的表情就会很有趣，”玉逍遥笑，“失敬，逍遥不过是个陪太子功书的无用闲人。”
　　“太子伴读诸多，唯玉公子可拜太子少师，定有过人之处。”
　　“哪儿有，爱管闲事儿罢了。”
　　“玉公子谦逊了，”莲星痕认真道，“我方才见少师墨迹，如天人之作，公子能以这般年纪习得，实属罕见。”
　　玉逍遥的眼中忽然多了一抹温柔，“跟一个旧友发狠练过，以琴技换她的笔法……”
　　“抱歉，让少师在雪中站了许久，请进，不知少师今日前来——”
　　“当然是为了太子，”玉逍遥敛了神色，“兹事体大，可否找个方便地儿说话？”

　　“连太子殿下也看到了宿薄的画像？”莲星痕微蹙着眉头。
　　“不错，皇城中已传遍——得罪——‘天下第一美人莲宿薄’的名号，”玉逍遥拨着暖炉中的炭火。
　　莲星痕沉默了，屋中只有煮茶的水沸声。
　　“殿下并非好色之徒，他虽钦慕令妹，但与隐莲世家结亲的提议其实另有苦衷。”
　　“请讲。”
　　“莲家远理朝政，不知莲公子是否知晓当今天子的情况？”玉逍遥指了指脑子。
　　莲星痕点点头。
　　“陛下无法独立执政，对贾后言听计从，莲公子可听闻贾后？”
　　莲星痕淡然道，“略有所闻，前几日有人为追逐一只青鸾，闯入了隐莲世家的封地，说是要捉来献给贾后做祥瑞，态度极为跋扈，被我赶了出去。”
　　“先帝于去年驭龙宾天后，贾后已发动两次政变，先用楚王除太傅杨骏及太后一族，再除楚王与摄政的汝南王及尚书卫瓘，又借着收捕余党之机将异己全部铲除，京城中血流成河，眼下文武大权尽归贾后，她大肆册封布局，将机要位置全部安上了自己的人，满朝公卿皆姓贾！太子危矣。”
　　玉逍遥言谈间若隐若现的笑容，就像在讨论一件与他无关的事，莲星痕一时吃不准他是善是恶、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太子不是贾后嫡出，在朝中全无势力，扫平障碍的贾后只剩殿下这一个眼中钉，危机四伏中，广为散布的令妹画像让太子殿下看到了一线希望。
　　“隐莲世家不仅是世家大族，更是仙家后裔，即使是道统至尊的紫宸天也要礼让三分。当年，先帝命人以蓍草占卜皇祚能延续几代，得出的数字是‘一’*，于是请紫宸天炼制了驺虞、白虎二幡，供奉于洛阳皇宫之中，用以维系司马家族的王气。既然紫宸天拱卫司马家族，那么隐莲世家与太子结亲似乎名正言顺。若能得隐莲世家相助，贾后便不敢擅动太子。”
　　莲星痕正要开口婉拒，玉逍遥话锋一转，“但玉某觉得此事蹊跷。
　　“我查探过，画像最早出现在皇城，怀疑是特意传与太子殿下——考虑到太子目前的处境，其中恐怕大有阴谋，因此我照着某些人的期望，打着头衔上门——明为结亲提议，实为查证，”他目光灼然地盯着莲星痕，“莲公子，看你前面的反应，隐莲世家并不知晓画像之事？”
　　莲星痕摇头，“我们也是不久前才得知外面在流传舍妹的画像，舍妹一直养在家中，不知是何人窥得她的容貌，做出此等下作之事，自画像事件一出，各路人马纷纷上门提亲，令我们十分困扰…….”
　　玉逍遥眼中闪过一丝犀利，“莲公子，令妹是否有某种不便为外人道的秘密？”
　　莲星痕神色一变，正欲起身，玉逍遥以折扇轻轻压住他的肩，“我没有恶意，不过是根据事实推断。世间皆传令尊发妻早逝，留下一个名为星痕的独子，令尊对爱妻情深一片，誓不再娶——我从未听闻隐莲世家还有位女公子——一边是隐莲世家千方百计要隐瞒莲姑娘的存在，另一边是不知何人出于什么目的大势宣扬，事出反常必有妖，看来太子的念头，玉某得替他断了。”
　　“替舍妹感谢玉少师，若皇家硬要结亲，隐莲世家将十分为难。”
　　“玉某冒昧一问，令妹与莲公子相差几岁？”
　　莲星痕露出一丝苦笑，“三岁。”
　　玉逍遥联想到了什么，有些震惊，莲星痕见他低语“原来如此”，再三斟酌后，玉逍遥开口，“莲公子，若我猜得没错，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不仅针对太子，有人要把隐莲世家放在火上烤，这桩阴谋恐怕早在十七年前就已布局。”
　　“可莲家从未与任何人结仇。”
　　玉逍遥冷笑一声，“隐莲世家已面临极大危机，我并非危言耸听，”他一字一顿地说，“要当心啊，莲公子。”他利落起身，“告辞。”
　　莲霜白赶到时，茶钵中的茶已煮得满出来，流了一地。
　　“那位太子少师呢？”
　　莲星痕回过神来，“走了。”接着将与玉逍遥的对话尽数告与莲霜白。
　　莲霜白淡淡道，“明白了，这位太子少师果然爱管闲事，我们送出的信函一直没有回音，与诸天的通路可能被切断了，对方开始采取行动了，事已至此，隐莲世家只能尽力而为，但求无愧于心。”
　　“父亲，我想送走宿薄，近来上门提亲的人越来越多，我担心她乱想。”
　　“你还没有告诉她？”
　　莲星痕沉默了一下，“父亲有什么打算？”
　　莲霜白叹了一口气，“先解决宿薄的终身大事也好，我意在紫宸和灵识。事不宜迟，你明天护送宿薄去灵识天罢，让她——”
　　“爹爹！你不要宿薄了吗？！”
　　莲家父子一惊，看向门边，莲宿薄穿得极单薄，在暮色中瑟瑟发抖，夕照映着她脸上的泪痕，闪闪发光。
　　莲霜白厉声道，“宿薄，你还有没有规矩！天气这么凉！穿成这样会病的——”
　　莲宿薄哭着说，“除了星痕哥哥！宿薄谁也不嫁！”说完转身跑了。
　　莲霜白皱眉，“什么？！”
　　莲星痕赶紧道，“我去追她。”

　　那是莲宿薄七岁时的事。
　　上元，外间城镇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因莲宿薄不能出门，莲霜白就让下人在府中布置灯会，再购置新鲜玩意、各色点心陈列成市，拨出款项让家将与下人扮成游客，与“店家”讨价还价。
　　奶妈带着莲宿薄在“夜市”中尽情地玩，她要什么就给她“买”什么。
　　莲星痕拜会完长辈、从外间归来，看见莲宿薄拉着一只兔子灯，在夜市中跑来跑去。奶妈在身后追赶，一边喘气、一边叫喊，“我的小祖宗，别跑了。”
　　莲宿薄只顾笑，没想磕到一块冒起一角的青砖，跌了一跤。
　　莲星痕远远地看见，只觉她摔得够呛，是脸着地，但也记得宿薄一开始是没有哭的，是在看到他急急地奔向自己时，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他跪在宿薄面前，着急地看她有没有摔伤哪里，当他用袖子蹭去她脸上的鼻涕眼泪时，看见宿薄的小脸在自己的手中带着眼泪笑了，“哥哥最好了，宿薄以后要嫁给星痕哥哥。”
　　他笑，摸摸她的头，摸出一块包好的兔子糕，一层层地剥开来喂她吃。
　　在他心里，宿薄还是那个七岁的小女孩，习惯躲在父亲的身后，牵着哥哥的衣角。
　　“宿薄，”他在小径上追上莲宿薄，“你误会父亲了。”
　　莲宿薄扑进他怀里，“我不去灵识天，我哪里都不去！”她冰凉的身体让他一惊，赶紧脱下自己的袍子裹住她，“这是为了保护你。”
　　“星痕哥哥不保护我了吗？”
　　“我当然会保护你。”
　　“那为什么还要把我嫁去灵识天！”
　　“父亲的意思是，先让你了解一下灵识天的人，并不是强迫你嫁给谁。你不喜欢，我再送你去紫宸天——”
　　“星痕哥哥是大笨蛋！”莲宿薄猛地推开他，莲星痕轻而易举把她揽回怀中，“宿薄，别闹了，听我说，出事了，你再留在家里，会很危险。”
　　莲宿薄怔怔地看着他，“……出事？爹爹、星痕哥哥还有魏大伯他们……会有危险吗？”
　　莲星痕淡淡地笑了笑，“我们没事。”
　　“那你说的出事……是宿薄？”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我听到下人在讨论提亲的人……很担心所以来找哥哥，想问一下是怎么回事，没想到——”
　　莲星痕摸摸她的头，“不用管那些人，父亲把他们都打发走了，送你去灵识天只是权宜之计……虽然父亲有他的想法，但我们绝不会强迫你。”
　　“我不明白……到底出什么事了，如果是宿薄的原因……”
　　“不是你想的那样，有人……想加害于你。”
　　莲宿薄怔住了，半晌，她问，“因为我身上没有莲花的香味吗？”
　　莲星痕一惊。
　　“哥哥一直都在骗我，你说我不是没有香味，是自己闻不到，旁人才可以，可楼光说了——”
　　“宿薄，”莲星痕不忍心地说，“你没有任何过错，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我也永远都会保护你。”他几乎要落泪，“用生命保护你。”
　　莲宿薄也哭了，她在莲星痕的怀里说，“我去灵识天，哥哥，你送我去灵识天吧，但是可不可以等两天，我……还想再见楼光一面，不知他医好青鸾没有……”
　　“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见了他，我们就出发。”
　　“嗯。”

　　*
　　《晋书·列传第五》武帝初登阼，探策以卜世数多少，而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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