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笺两句新愁

作者:绿雪依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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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侠女


      (上)
      秋高气爽。
      洛阳城中菊花正盛,免不了缙绅仕女之流日日车逐马喧,且去菊花会赏菊。花会旁的望月酒楼也因之生意大好。掌柜一张油嘟嘟的盆脸一发笑得光可鉴人,只小伙计虽也笑脸迎人,背地里不免抱怨人多,跑腿累,恨不得他们少来几个才好。
      这日人来人往,直到快二更天,掌柜才肯关门。正要落门闩,却从门外抢进一伙人来,撞开伙计。当先一人叫道:“掌柜是哪个?”
      掌柜见来人五短身材,却极是壮健,腰悬钢刀,满脸慓悍之色,不知什么来头,忙陪笑道:“客官,天色已晚,小店已关门打烊了,您看这……”
      那人“哼”一声,上前捽住掌柜领口,喝道:“哪来这些废话!谁说老子今儿要用?听着,明儿这里我包了,除了我的人,别人谁也不许进!”说着又哼一声,松了手,一把推开掌柜。又朝身后一人使个眼色,抬了抬下巴,便有人上前来,将两锭大银重重放在桌上,一彪人亦不问掌柜答应与否,径自扬长去了。
      掌柜一时目瞪口呆。伙计道:“掌柜的,这回可该打烊了吧?”说着长长打个哈欠。

      次日一早,昨晚之人便率了二十几个人来到望月酒楼,命掌柜速办上等酒席若干,又尝酒,嫌少,命再去别处打去,一时吵嚷不得安宁。掌柜与伙计惧那伙人凶悍,只得忍气吞声。
      过了有大半个时辰,便听门口有人来报:“玉龙庄的龙庄主到了。”那个便满脸喜色出去迎接。掌柜听了又惊又喜。因那玉龙庄原是洛阳声势最盛的庄子,不但财雄气粗,人多势众,且闻听庄主龙飞乃是武功好手,虽掌柜不曾见识,但龙飞的二代三代弟子在街上与人打斗时,便已见得十分不凡。
      掌柜忙赶到门口,见一中年汉子身着茧绸长袍,正与那慓悍之人寒喧,称他为“雷帮主”。掌柜忙上前笑道:“龙庄主稀客啊!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小人……”
      话未说完,雷帮主雷泽一把将他捽开,喝道:“我们自说话,却要你这贼厮鸟来聒噪!快去办桌上好的酒席来!”又对龙飞道:“龙庄主,楼上请!”二人便你谦我让地上去了,只剩掌柜兀自回不过神来。
      上午又有许多人来,多是些赳赳武夫,彼此却也不全都熟络,多半坐了坐又去花会那边了。  也有赏花的风雅人,骨都了嘴回来,道是菊花会那边被人包了三日,不许进去,待要去酒楼沽壶酒来吃,又被门口守的人斥退,胆战心惊的去了。
      龙飞与雷泽坐了一会子,龙飞便道:“这会儿只怕已有一半朋友到了,听得说少林、武当、崆峒、峨嵋几个门派都有人来。雷帮主,在下还要先去一下,聊尽地主之谊,这里就先失陪了。”雷泽“呵呵”笑道:“龙庄主先请,我一会儿便到!”

      龙飞与诸弟子、家人一行赶到不远处菊花会上时,早有弟子来报来了哪些人,南北武林中许多帮派均有人来,只见菊花开得正盛,异卉呈葩,争奇斗艳:花海中,一干武人或携刀剑,或持刺锥,或挽鞭链,三五成群,大呼小叫,豪言壮语,狂笑猛饮,此起彼伏,还有人将酒肉送来,一时酒肉与菊花并香,鸡骨共花瓣同落,把个书生仕女附庸风雅之处,作践得比庙会不如。
      龙飞一一笑着招呼了过去,到得花会中心,乃是一片极大空地,设有一处戏台,原是观戏的所在,而今却换了幌子,一面贴有“英雄大会”的牙旗迎风招展。周侧搭了许多棚子,也已零星坐了许多人,内有一个,一群和尚道士正言笑甚欢。龙飞知是少林、武当的人,忙上前施礼道:“明觉大师、志虚道长屈驾光临此会,真是武林之幸,苍生之福啊!”二人忙逊谢不已。
      日渐近午,人已来得差不多,约有千许人,挤在花丛中。时辰已到,龙飞便逊谢一番后,缓步上台,朝台下团团一揖,道:“诸位武林同道,在下玉龙庄龙飞,这里有礼了。”下面有人悄声笑道:“小生这厢有礼了。”窃笑一片,便有人怒目往视。
      龙飞略顿一顿,道:“诸位都知道,这三年来,江湖上一直不得安生,皆因昔日魔刀的弟子狂刀重入中原。十八年前,恒山通元谷一役,正道中人齐心协力,共同对付魔刀,致使武林正道元气大伤,可魔刀也从此销声匿迹。本以为他已经死了,岂料他的弟子狂刀又重入江湖。”
      “此人为练就魔刀当年魔功,到处杀人养刀,荼毒生灵无数。唉!也是武林不幸,各门各派均有人丧于此獠之手!少林派明觉大师与武当志虚道长等几位前辈高人不忍见武林浩劫,故委在下邀诸位到此,共商对策,合力将此獠除去,以免有更多无辜丧生。”
      龙飞言至此,转向明觉道:“大师,您以为何如?”
      明觉立起身来,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龙施主宅心仁厚,为天下苍生计。老衲之意,正是如此。”
      龙飞复施礼道:“不敢。在下之意,以为武林正道要结成同盟,群策群力,以灭狂刀。”
      座中人一时议论纷纷。一粗豪虬髯汉子便道:“商量个甚?我们千来个人,还制不住他?大家只管一齐上,乱刀剁碎了他不就完了?”
      话音未落,一瘦长汉子便冷笑道:“秦帮主好英雄,只是不知到时怎么个一拥向前法,便不怕乱刀剁了自已的脚?”
      秦帮主大怒,蝴蝶门的掌门胡翩翩忙道:“秦帮主莫恼,柳大哥无心冒犯的。不过话说回来,蛇无头不行,这样乱来也不是办法,还是推选一位盟主,这才好齐心协力。”
      于是众人又议办法,一会儿说要累死他,一会又有人说还是设好机关陷阱,将其诱入其中,也有人提议如通元谷之役,用火攻将其杀死,另外布置强弓硬弩。计议未定,已商及细节,比如弓箭要用长白山下铁家所铸精钢箭,火器要用霹雳堂的……说得十分尽兴。
      有人忽疑道:“那我们怎么引他上钩?”便有人道:“他好色好酒,让他上钩还不容易?呶,蝴蝶门出几名弟子……呵呵……”一时狂笑又作。早有人又从望月酒楼挑了食盒来,说是雷泽雷帮主派人送来。有美酒佳肴相佐,众人谈兴更豪。
      龙飞正与明觉、志虚棚中坐地,也有人送了食盒过来。明觉闻得有些腥气,合什道:“阿弥陀佛。”龙飞一笑道:“雷帮主莫不是忘了备素斋?”一面接过来,揭开盖子一看,惊得站起身来:一颗血肉模糊、鬓发粘连的人头赫然在目,不是雷泽是谁?
      明觉、志虚也惊立起来,龙飞手下一个性急的弟子扯住送食盒之人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人原是雷泽手下,见此变故,涕泪横流,腿一软,跪倒在地,颤声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是里面送出来的……”
      龙飞手一挥,对弟子道:“放了他吧,不干他的事。你带一批好手,速赶去望月酒楼,团团围住,不许一个人逃脱!我随后便到。”
      那弟子得令而去,一部分心急气盛豪客也随之奔赴而去。龙飞与几位掌门人也自后率众前往。

      到得楼下,只见雷泽手下之人早退在门外,围攻之人也早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还有轻功高明之士守在各处房顶,以免其自上逃逸。人一多,胆气便壮,便有人提议冲杀进去。但雷泽手下说那里面之人乃是狂刀,武功高深莫测,凶恶难进,雷泽恁高武功都无还手之力。众人虽未必尽服雷泽之武功,但要自己身先士卒,却毕竟有些不肯。彼此叫嚣了一通,便见龙飞等人前来。
      有少林、武当掌门为头,登时群情激昂,呼喝着撞开门闯进来,一把推开正在往楼上送菜的伙计。当先二十几个有名头、有身价的人便行上楼梯。
      楼上摆了好大一张酒席,有一玄衣男子正在那厢吃酒,掌柜一旁陪着小心,玄衣人便笑一笑,叫他自下去。掌柜正欲溜下来,却见楼梯口已被一群七长八短三山五岳人堵了。当先是龙飞与一个白胖的和尚,黑瘦的道士。
      玄衣人只作不见,依旧吃酒。龙飞见了有气,喝问:“你便是狂刀么?”玄衣人一笑,将刀放到桌上,依旧吃酒。众武林前辈均识得那刀,原是魔刀的宝刀,刀鞘黝黑,不知已吞多少鲜血。
      明觉的师父玄迟方丈便是亡于此刀下,此时见刀,便动无明,怒道:“孽障兀自不知改悔!老衲今日要为天下苍生除害了!”说着,志虚也提剑在手。本来以他二人身份,如此戒备待一后生,甚不合礼,但众人坚信除魔卫道人人有责,而狂刀之杀人如麻更早叫人心惊,他们如此克制已属难能,心急的早恨不得二话不言,乱箭齐发了。
      狂刀停杯不饮,微微施礼笑道:“大和尚何苦?我自不曾伤你少林的本分和尚,你又何苦自损顔面?”
      志虚怒喝道:“废话少说!快束手就擒吧!”
      狂刀仰天大笑,道:“好个精干道士!看刀!”说着,已挥刀至志虚身前,只一眨眼工夫,快如鬼魅,实非人所能想。志虚本以快剑见长,但狂刀实在太快,竟不及抵挡,眼见刀锋及喉,已是势所难敌,众人惊得叫不出声来。
      正当此时,忽见寒光一闪,一柄长剑自上而下,直刺狂刀脑后玉枕穴,去势迅疾。狂刀变招极速,忙回刀一迎,刀剑相交,解了此招,各自退开数步。只见一人身着白衣面笼白纱,只从打扮上看是个女子。
      狂刀心中讶异,不想世上竟有女子如此身手,逼得他回刀自救,不禁问道:“阁下是谁?”
      白衣女子冷冷道:“不敢当,小女子名叫傲剑。”
      众人“哦”声四起,议论不绝。原来傲剑乃是近两年来江湖上有名的侠女,武功奇高,行侠仗义,行事神鬼莫测,武林中人称颂不绝。只是她无门无派,来去无踪,故此次大会亦未曾具柬相邀,不料她忽而现身,救了志虚一命。
      狂刀看了她半晌,回思适才那一剑,疑窦丛生,当下拱手道:“领教!后会有期!”轻轻一跃,自窗口抢出。外面围守之人只见黑影一闪,便不见人,拦截不及,不免怅恨一回,却自窃喜他没顺手杀伤。
      众人团团围住傲剑,夸她侠义无双;志虚死里逃生,更是感激她入骨。
      傲剑却拱手道:“晚辈怎么敢当?只是机缘巧合罢了,还要请诸位前辈多多指教。”
      众人见她洒脱大方,且不孤傲自许,更是喜欢,簇拥着她便往菊花会上去了。

      狂刀自酒楼脱身,回思起来,疑虑难消。一时想傲剑不知是何等人,如此武功;又想她似是手下留情,否则何以不追。想而不通,于是不再费神。
      此时洛阳城中满街满巷都是搜捕他的人,他只好去城外破庙中暂住,一住半月有余。忆及以前狂刀横行无忌之状,与今日狼狈相比,不禁失笑。点了篝火烤叫化鸡吃时,狂刀便想自己是否有些怯懦,不符狂名,转又想:“可师父交待我的事还没办好呢,还有……”伸手入怀,青丝一缕扎在荷包内。他不禁一笑,想道:“明明是儿女情长,怕去打败了,还寻理由来解脱……”想着笑一回,将烤好的鸡取出来,敲去泥壳。
      忽有一小孩奔过来,见了他,拍手笑道:“姐姐果然是神仙,真的有人在烤鸡吃!”一面又笑道奔过来,叫道:“哥哥,哥哥!”
      此景甚是突兀,狂刀暗自提防,生恐那小孩有诈,却见小孩在面前约一丈止住,笑道:“有位神仙姐姐叫我把这个给烤鸡吃的哥哥,说你看了会给我鸡吃。”一面将一张纸递过来。狂刀接过纸,一面提防小孩或其他人暴起偷袭,一面打开来看,只见上面一色熟悉的娟秀簪花小字,道:“明月相照,流水相闻,三更人静,徙倚待君。水仙庙内,青琴静候。”
      狂刀览之大喜,抓住小孩问:“那位姐姐呢?”小孩向身后指指,道:“神仙姐姐在那边。哥哥,你会不会给我鸡吃?”狂刀忙道:“这只鸡都是你的了!”一面向外追去,唯见秋深叶落,空林无语,追出好远,亦不见人,只得怅怅而归,又向那小孩细问那姐姐情状,亦无所得。
      狂刀得此素笺,心潮起伏,再难平静,匆匆又寻了点东西来吃,便盘膝吐纳,静待三更。但欲静何曾静?
      他的师父——魔刀,虽为武林中人不齿,却也是一江湖奇人,对他恩深情重。他自六岁父母双亡后,便蒙魔刀收养,带往大漠教以武功。三年前,魔刀修习内功时,忽走火入魔,筋脉俱废,长叹道:“人力终难胜天。欣儿,欣儿!我终是再难见你一面!”怅叹许久,终于不治身亡。临死前,命狂刀去中原寻一个叫楚欣的女子,将一个小匣子交与她。
      狂刀一入中原,便因宝刀被人识出,于是魔刀旧敌纷纷前来寻仇。他生性本狂傲不羁,放旷任性,而魔刀也从未教以仁恕之道,于是打斗杀伤在所难免。三年江湖,走了一身的血雨腥风。他从天山寻到滇池,从塞北杀到江南,却仍不见有楚欣其人,于是又往回走,来到洛阳。
      一路行来,已不知有多少少女为他的英俊容顔、神奇身手所倾倒,而他也并非道学先生,故身旁常佳人如云,得人“好色”之称,其心却实罕动心之人。直到今年春天,他才见到真正叫他动心的人,那样的容貌,那样的胸襟,那样的性子,那样的才智……荷包内一缕情丝,素笺上一行小字,已叫他神魂不能自主,从此再不理那月下花前之韵事,只是南南北北地走,寻找她……
      狂刀想及此,不禁一笑。抬头望月,已近三更,忙结束停当,向水仙庙行去,一面心中想:“这么晚了,青琴怎么会在水仙庙?虽那边有尼姑住着,毕竟还是太偏僻了些……”正行路时,忽听林中有人长叹一声,而后素衣一闪,一个女子头戴蝶饰,已挡在他面前。狂刀定睛一看,失声道:“秀蝶?你……你怎么会……”
      秀蝶约莫二十二三岁,姿容秀美,清丽可人。听得他问,掩面泣道:“你还问我……我当日……当日和你……师父知道之后,打了我个半死。你却好,一去再不回头……呜……可怜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家,却被你……始乱终弃,你还问我!”忍不住痛哭失声。
      狂刀闻言,心中一紧。
      三年前,初识秀蝶,那时对她,何等爱之入骨!可后来,后来却……秀蝶原是蝴蝶门的人,胡翩翩命她以美色相诱,乘机加害。狂刀得此真相,心碎欲绝,连杀蝴蝶门十二人,自此,不再信女子之言。可而今她却……
      秀蝶见他沉吟不语,泣道:“刀郎,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可我对你是一片真心啊!师父命我杀你,我……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也狠不下这个心呵!你知道吗?你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每天晚上,我就那么呆呆坐在灯前,盼着你……盼着你像头一天那样,忽然就现身来。刀郎……”掩面痛哭,双肩一耸一耸,益觉清瘦可怜。
      狂刀虽侠骨,却毕竟曾对秀蝶深情相许,闻她言语,叹口气道:“过去的便过去了。我不恨你,你……你也不要怪我。”一面轻拍她肩膀以示安慰。
      秀蝶扑到他怀中,痛哭道:“我偏要恨你,偏要恨你!不许你走,我要和你在一起……一面絮絮说个不休。狂刀虽有些不耐,却也不好将其推开,只得任其自然,一面抬头看月色。
      秀蝶哭了一回,忽而破啼为笑,道:“刀郎,我们一起走吧。”
      狂刀只觉脑中一阵迷糊,应道:“好……可是……”举步正要行,忽听树上众人大笑声作,一时火把通明,许多江湖人一起现身林中。当先乃是龙飞与胡翩翩。秀蝶轻轻一挣,向胡翩翩奔去。龙飞“哈哈”大笑,道:“狂刀不过如此!杀了他!”一声招呼,人如蚁集,刀剑如林,密密麻麻向狂刀击来。
      狂刀本来是含着解毒丹的,但不知是中了什么古怪迷药毒物,依旧叫他眼饧身软,脑中一片昏乱,只是见刀挡刀,见招拆招,全依本能施为,心中全无所知。斗了许久,只听耳边叫喊声依旧一阵高过一阵,持兵刃攻上来的人仍旧倒下一批又上一批,毫无止境。狂刀又斗了一回,手上气力渐失,招势渐缓,匹然倒地。
      众人大喜,龙飞吩咐叫收拾尸体,包扎伤口,一面派人把狂刀缚牢,一面又与胡翩翩作庆不已。众人来报死了三十有余,伤者更难计数。龙飞冷笑一声,道:“今日邀天之幸,终于被我擒住这厮,明日却好与诸位武林同道贺喜。”
      正在欣喜之时,忽听有人冷冷道:“放了他。”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傲剑素衣而立,当在路上。龙飞大诧异,道:“女侠这是何意?”傲剑回身一笑,道:“龙庄主大智大勇擒得此人,虽是武林幸事,但若传言出去,说蝴蝶门女弟子色相引诱、迷药相害在先,龙庄主以众凌寡在后,只怕于二位面上都不好看吧?”
      胡翩翩冷哼一声,道:“不知女侠要怎么好看法?”
      傲剑缓步行近,轻笑道:“不敢当。二位今日之功自不可没,但不知能否因此便成为武林霸主?据我所知,少林派明悟大师,武当派志冲道长,还有其他几位可不是狂刀所杀;不知二位成为武林盟主之后,这些事怎么交待?”
      龙飞二人大惊。原来,自狂刀重出江湖后,龙飞便一直想借机成为武林盟主,苦于那狂刀并不似魔刀般杀人过狂过滥,只得肋之一臂。明悟、志冲等几位江湖知名之人,便是龙飞、胡翩翩等人合谋为之。此事既大,便可召开英雄大会,商议推举盟主,而龙飞再“恰好”擒得狂刀,则盟主之位,再无疑议。却不料都被傲剑得知!
      龙飞强笑道:“女侠这话是什么意思?在下……”傲剑轻轻一笑,边走过来边道:“哪里敢有什么意思?只是……想问个清楚罢了。龙庄主,你打呢打不过我;胡掌门的高徒又不能以色相相诱,何必故意恼我?我可是好心好意来庆贺武林盟主的。”言罢,笑得更是温柔可亲。
      龙飞见她不提防,脸上仍陪着笑,忽而暴喝一声,双掌齐出;胡翩翩也一把蝴蝶镖以“满天花雨”的手法掷出。傲剑“咯咯”轻笑,剑也不出,素袖一挥,身若风中百合,已让过掌力,收了毒镖。龙飞二人大惊,直觉此人神异如此,不当以人目之,满眼恐惧,退开数步。
      傲剑轻轻一笑,道:“二位若不作賊,何必心虚?”抬首向树上道:“几位前辈请下来吧!”
      龙飞向上一看,只见志虚道士满脸怒色,明觉也无明火起,更有崆峒、峨嵋、丐帮等许多大帮派的掌门,怒气冲冲,从树上跃下。
      志虚仗剑喝道:“好个仁义的龙庄主!哼!”龙飞欲待再斗,却怎当得他们?当下斗志全消,腿一软,跪倒在地。
      明觉合什向傲剑道:“多亏女施主以无上般若,洞悉此奸人之谋,诚武林幸事。善哉善哉。”
      傲剑忙施礼道:“晚辈不敢当。此间事既了,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明觉忙道:“请讲。”
      傲剑手指狂刀,道:“狂刀之大恶之名已澄清,其余杀伤也都有缘由,那还要烦请诸位前辈允许晚辈将他带走。我……我与他尚有恩怨未了……”
      明觉道:“施主请便。”
      傲剑深深一揖,而后上前解开狂刀绳缚,寻了龙飞手下人一匹马,将狂刀扶上马,与众人施礼而去。
      一众人赞叹不已。志虚拈须笑道:“好个恩怨分明、聪明有为的侠女!真是江湖一奇女子!”

      狂刀悠悠醒转之时,正身处一茅舍之中。外面天色已大亮,一线阳光从窗内映入,照得桌上一片金色灿烂。桌上放了一碗米饭,两碗菜,一碗汤,兀自热气腾腾。狂刀心中诧异,但腹中确实饿了,但取饭来吃,只觉鲜美异常,味道颇为熟悉。狂刀心一震,忙从床上跳起,却见素衣一闪,傲剑依旧身着白衣,面笼白纱飘然而入。狂刀一怔,又坐下来,看着她,道:“你是谁?”
      傲剑冷冷道:“吃完饭养好力气,三日之后午时,便是你我决斗之期。”
      狂刀一时回不过神来,道:“什么决斗?我怎么会在这里?昨晚有没有……是你救了我?”
      傲剑依旧淡淡的,道:“明觉大师他们已经知道哪些人不是你杀的了。”
      狂刀问:“他们怎么知道的?”
      傲剑坐在椅上,道:“我说的。”
      狂刀又问:“你又怎么知道?”
      傲剑道:“我看见你杀雷泽了,也知道你为什么。”
      狂刀怔了许久,道:“多谢。”
      傲剑道:“不必。我……我想冒眛问你一句话:那位秀蝶姑娘,你真的喜欢她么?”
      狂刀一怔,问:“她怎么了?”
      傲剑身子微微一颤,而后轻轻一笑,道:“如果她死了,你会很伤心吧?”
      狂刀一时无语。秀蝶那般待他,若不伤心,似也有理;但他也隐隐觉得有些对她不住,若秀蝶因之而死,则他的心中依旧会抱愧。个中心思,实难片语而决。
      傲剑轻轻一笑,起身道:“三日之后午时,我在溪水上游的瀑布等你比武决斗。”说着,便欲离去。
      狂刀十分不解,忙问:“可我们为什么要决斗?”
      傲剑看也不看他,道:“因为你是魔刀的弟子,而我……我是楚欣的徒儿。”
      狂刀闻言大惊,跳起身来,道:“你师父是楚欣?我师父有样东西,请你转交给她。”忙从包内取出那只匣子,递与傲剑。傲剑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道:“可是……她收不到了。我师父已在两年前……过世了。”言罢转身飘然出屋。

      此处乃是一山谷,溪清石凉,鸟鸣花落。
      秋深,落叶飘转,只留枝头几片枯叶,迎西风而颤,别添萧凉。
      三日后,狂刀携刀而至瀑布下,见白衣临水而立,傲剑早已候在那里。
      狂刀依旧不明所以,问:“决斗前可否告诉我为什么?是不是我们二人的师父曾有怨仇难解?”
      傲剑摇摇头,道:“不,他们的恩怨早就了结。但是……他们一直想分出胜负,却最终不能。既然二老都已仙逝,他们的心愿只好叫我们来完成……师父给我起名傲剑,就是为了和狂刀一决胜负。”
      狂刀一笑,道:“好。不过既然只是为了争胜负,并非性命相搏,点到即止则可。”
      傲剑点点头,道:“尽量如此。你还有什么话说?”说着已提剑在手。
      狂刀叹口气,道:“比之前,我想知道对手长什么样子,行吗?”
      傲剑一怔,道:“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二人比武,各逞其能,从中午一直比到黄昏,奇招迭出。若有别人江湖人见了,必惊为天人。然而并无他人,连鸟兽也已倦归,唯余幽谷传刀剑之声,流水映寒铁之色。
      夕色沉沉,残阳如血,瀑布正映斜阳,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二人兀自不分胜负。
      狂刀愈战愈勇,将魔刀所传精妙刀法及己心所悟,发挥得淋漓尽致,人刀难分,刀势滚滚,如大漠流沙。傲剑却飘逸如风,人是人,剑是剑,倒似人剑各是活物,剑光流转,如月映寒潭。
      狂刀大喝一声,一招“大漠流沙”,刀势横削,抹向傲剑颈中。
      傲剑头一仰,风吹过,吹去她面上白纱。
      刀已及喉。
      剑却坠地。

      秋深,叶落,逐水流。

      (下)
      倘再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我或许不会去当一个侠女,虽然我喜欢“侠骨柔肠”这四个字,喜欢剑,也喜欢为人伸张正义。
      可我……真的想做侠女吗?
      师父从小教我以道义,可是,人都言“铁肩担道义”,为何非要我柔肠济天下?
      师父是为了赎罪,赎心中的罪,我后来才知道。
      师父当年爱一个叫魔刀的人。通元谷一役,几十名江湖顶尖好手围住魔刀,却依旧杀他不得。众人渐渐将他引向事先设好的绝地,欲以火攻之,可是,最后的一刻,她心软了,放开了她所守的门,而后太师父死在魔刀刀下。
      后来,师父落发出家,发誓要创一套更好的武功,克制魔刀,而且,收我为徒。
      我们在山谷习武,埋名隐姓行侠仗义,直到有一日,塞外来了一个叫狂刀的人,如当年魔刀。师父闻讯当日,呕血升余,从此,一病不起。
      那时,我不懂师父的相思,师父的怨怅,不知他们之间曾有的不至黄泉誓不相见的誓言,不知狂刀的出现便意味着魔刀已死……
      看着师父的眼神如佛前香火,渐渐黯灭,我对师父道:“师父放心,我一定要为武林除此大害!”
      师父看着我,黯然一笑,道:“好孩子。从此之后,你在江湖上行走,名字就叫傲剑。”

      师父死后,我开始做我的傲剑女侠,时时处处拿师父的话来衡量自己,生怕哪里做的不好,叫师父失望。
      我救的人对我千恩万谢,我伤的人对我恨之入骨。
      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很有意义的样子。正如师父所教,我用柔弱的双肩去挑江湖道义。
      狂刀尚未见到,可我已厌倦了侠女的生活,似乎总在轰轰烈烈、行侠仗义的“荡气”之外,少了些“回肠”的感觉。我毕竟不是他们,不是那些赳赳武夫,他们会因杀戮而狂笑,而我,却在从容斩却奸人首的血影中,微微叹息着转身离去。青丝纷纷,幽兰瓣瓣,只影常伴花魂。月冷的时候我会无端伤感,抱紧我的剑,抚着那如火的剑穗,却寻不到温暖灼手的感觉。
      世人习惯于在无助时向侠女求助,让我帮他们抵挡强敌的欺凌;而我又当求助于谁呢?或许,我这样的武功,原不必求人吧?偶翻《周易》,见“亢龙有悔”四字,忽地便触动心怀,悄悄抹下眼泪。
      难道我命中注定是个侠女?毅然决然遁隐到天涯?

      江南,花朝。
      江南的风呵,那样柔,撩动我的青丝与柳丝,一般温软明媚。韶华的少女,三五成群,嘻笑着从花丛中行过,她们的脸上,那么天真快乐的微笑,我何时才能有?
      二十岁哦!便叫我背上一身的道义,盛上一心的江湖!何必!
      我一时兴起,换了一身衣裙,打扮一如那些无忧的少女,抹上同样的微笑,穿行于庙会的人潮中。平平淡淡,无拘无束。微笑着看那些泥捏的小人、面具、糖葫芦……一切都是新鲜而娇妍的。
      许多云鬟雾鬓的女子,簇拥着去一座花神庙里,我也随过去看,只见她们都恭恭敬敬叩了头,向一筒签内掣出一根来,拿去请道士解释。
      女孩儿家的心事,神知道多少?
      我也叩了头,求了签,待要拿去叫人解,只听见那道士问一个少女:“姑娘这签,求的是什么?”少女含羞,说是求姻缘,道士便一一解释。我怔在那里。他若来问我,我是求的什么?无端而起的心事,何处去求?持签出门,默默无语。
      云淡风和,可心里为何总有吹不散的感伤?
      正自伤之时,忽而一人一把夺了我的签去,笑嘻嘻地道:“姑娘求的什么签?问姻缘的吧?”
      回首,一个街痞歪着头看我。
      一时火起,想出剑,却一时不知是否该做一个侠女,或弱女。
      正在迟疑,他出现了,打了那个街痞一个耳光,将我的签送还给我。玄衣的少年微笑道: “姑娘,你的签。”
      微微一笑,接过签,道:“多谢。”

      他就是狂刀,我后来才知道。
      头一个,为我打抱不平的人。
      泛舟湖上,水波潋滟,映着我,貌如春花。微笑着与他品酒、赏湖、谈天,只觉心中喜乐,似乎终于有一个人,与我那般相似相投,真的开心,开心……
      他笑着说我看似柔弱,言谈举止却别显刚强之气。
      我笑一笑,看月不语。
      他问我的名字,我迟疑一下,道:“青琴。”

      他是否曾怀疑,我来自何处?我不知道。
      湖上泛舟之时,忽而有人前来围攻,叫嚷着要杀他。我问为什么,他笑一笑,说几个只会欺负女人孩子的人,不用怕。一面拉我到他身后。那一刻,风有些暖。
      他在湖上与那干人大战一场,却一人未杀,只是将他们打得东倒西歪,而后大笑着与我荡舟而去,一面安慰我不用怕,他没有杀那些人。
      微笑不语,看他玄色的衣衫在风中飞舞。
      湖水澄澈。

      湖畔烤鸡,心其实不在焉。
      林中拒敌,心其实不在焉。
      楼上饮酒,心其实不在焉。
      …………
      十天,我不是侠女,只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
      梦耶幻耶?我怎会如此?

      知道他是狂刀,我吃了一惊。
      这样一个人,使我要杀的吗?我必须弄明白。
      于是,留一缕青丝在他身侧,再回头看他一眼。蒙上面纱,我又成了傲剑,要去查清狂刀的真相。

      半年,我终于晓得龙飞的奸谋,也终于明白相思之煎熬。
      想见到他,却又不知见了他又能如何。
      于是,常常在走近他时,又悄悄退开。
      也许,我要先帮他洗刷罪名,而后……

      龙飞本来设计叫雷泽杀了掌柜,送头过去,却被狂刀撞见,反杀了雷泽送去。
      我全看在眼里。
      眼见他要伤志虚,我连忙阻止。
      众人围住侠女称赞,我依礼回答,却看着窗口,咫尺又成天涯。

      终于将事情安排好,要约他到水仙庙,为他洗刷罪名。远远见他烤鸡时沉思的神情,不知他是否也一样在想着我。恰邻近一小孩路过,我便叫他送信与他。
      三更,我待三更。
      悄悄随他前来,却见了秀蝶……
      他过去的恋人,抱着他,叫他“刀郎”,絮絮说些旧日情事。
      他,抱着哭泣的她,软语相慰。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又是何人?
      一时迷惑。

      我看见秀蝶的指甲嵌入他的肤内,他却不知。唉,是否他也不过如此?
      真的爱过秀蝶,会忘记她吗?我有些恨他了,因为他,竟爱着秀蝶那样一个女子……我想我比秀蝶强的多了,可……是否只有小鸟依人的女子,哪怕是秀蝶这样……他爱的只是那样的人吗?
      青琴,是一个弱女子吗?他是否只会爱上青琴,而不是傲剑?但……我爱过他吗?他爱过我吗?十天的谈笑,十天的相处,会吗?倘若他只是逢场作戏,而我只是自作多情呢?
      侠女啊,侠女啊……

      幽兰谷,看着他昏迷中的面庞,一如那十日之后,我从他身边离开的那天。可是,那时的青琴,果然是现在的傲剑吗?
      秀蝶,我真的不愿想到这个名字,可是……
      冒失的问他是否会伤心于秀蝶之死,只是为了知道那样一个女子,将在他心里占多少分量。他无语。是否在想为何一个侠女,要问这样的问题?可他怎么知道,一个侠女,也会为那一缕青丝牵绊?
      侠女呵侠女呵,所有的江湖事都能摆平,却解不开心头一个小小的结。

      决斗,是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看她手创的武功,是否能真的克制魔刀。其实,若师父还活着,她还会在意这些吗?武功那里有邪正,只是在人的施为罢了。但师父临死也不肯承认,她只是在寻找一个记着他的理由。以前我不知道,可是现在……师父那样的出家,不也只是为了剪不断的情思吗?她为那一次的动情愧悔终生,而我,却……
      师父,不要怪我没听您的教诲,我只是不想,不想又一个青灯古佛的轮回,套在我的头上。冒失也好,犯傻也好,哪怕真的是疯狂,我……我只是想知道。
      刀剑无情。
      可狂刀、傲剑真的无情吗?
      终有一天,你会知道傲剑其实就是青琴。那时,你会为了青琴而爱上傲剑吗?能因为傲剑而更爱着青琴吗?倘你永不能感觉侠女的心,只能看到那飘拂的面纱,则青琴也好,傲剑也好,你的爱都只是畸零而虚幻的,甚至比不得对秀蝶,至少那是一份完完整整的感觉。
      你的刀已近我咽喉。
      我却将傲剑抛弃。
      风吹过,拂去我的面纱……
      只要,只要你能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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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侠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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