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

　　第二日，十九早早起来。在房中踌躇良久，依旧忍不住去禅房找惠成。他仍想再见连城。惠成略有些诧异，他并没有听连城说过与十九相得的事，然而此刻听十九的意思，连城只怕还十分喜欢这人。惠成上下打量十九，见他越发急切，于是说：“连城脾气古怪，白天懒于出门。今日晨间我听常生家里来人说是连城昨夜去常家拜茶，常家老爷子十分喜欢，因此将他留在常府了。”十九听了，心里只觉得万分惋惜，却不肯死心，于是又缠着惠成，问他连城几时回来。惠成不耐烦，正要敷衍他几句，只听人在门外问道：“惠成师傅，我家三少爷打发小的来问问，大师傅可愿意去咱们府上一聚。”惠成顿时笑了起来，“外头的是酒儿吧，听你那得意劲儿，府上可是有什么好事？”
　　“大师傅果然厉害，酒儿总瞒不过您呢。”那人笑道，“前些时日三少爷远游回来，今日皇甫公子、二少爷、五姑娘都在，连咱们府里嫁到邻山胡家的四姑娘也抱着小小姐回门来。府里正是难得热闹，再有前几日里二少爷请的德庆班也到了，老爷叫咱们在府里搭了水榭戏台，是要唱堂会呢。您是知道德庆班云老板的，那嗓子、那身段儿，哎呀呀，不说了。少爷小姐们都说许久未见您了，因此着小的来请人呢。”常酒说得极其热闹的样子，勾得十九兴起，只觉听着就是喜欢。他心中暗自度忖，不过是初次见过那常生，这会子若冒然开口要与惠成一同前去，只怕要被人笑话不懂礼数。
　　惠成知道他心思，于是悄悄笑他：“聂公子，我知道你的心思。今日若邀你同去，只怕常家丫头们恼我孟浪。你是不知道他家丫头的利害。”十九看惠成笑吟吟走了，心里越发不高兴起来。再加之想起连城那手琵琶，顿时气闷不已。
　　十九走在院中，心里仍在抱怨惠成。正暗暗想着可气之处，忽然脑门上一痛。“咕噜噜”一声，由他身上滚下个小石子来。
　　是谁家的童儿这般淘气？
　　十九怒气冲冲，预备好好责骂他一番，谁想朝石子来处一转头，他自己反先被震慑住了。
　　青丝如锦，面似芙蓉，唇若樱桃，眼眉润水。
　　佳人比月，皎皎生辉。
　　十九愣在院中，看那女子趴在墙头掩口娇笑，顿觉自己魂儿也飞了，恨不能偎近佳人，一亲芳泽。那女子并不说话，只向十九笑得分外明媚，正当十九看的心醉神迷，女子又伸出只雪白小手来，冲十九微微招揽。
　　一瞬间，十九竟盯着那日光下显得柔腻可人的皓腕傻了，人不由向那女子身边挪移过去，眼中痴痴然便只有那手儿在空中轻摇的美丽。
　　“聂贤弟，你傻站在这里作甚么？快快快，愚兄替你上厨下讨了碗糯米圆子，还烫着呢，快随我回房去尝尝。”顾炎手上端着两只碗，嘴里说着，风一般从他身边掠过，进了不远一处厢房。十九蓦然一惊，再去看那墙头上，竟没有了什么佳人了，墙外靠着墙沿的枯树上倒有艳丽金环大蛇顺着树枝往下滑动。
　　难道是自己想出来的美人？
　　十九诧异，待他跟着顾炎进去厢房，便看见顾炎正将两碗糯米圆子火速放在十九桌上，又将手指捏住耳垂直叫烫。十九此刻却是垂头丧气，没有闲心理会他。顾炎觉着奇怪，问道：“平日我记得你最是喜欢寺中的糯米圆子，今日这是怎么了？”十九原本懒得理他，忽然想起些事来，于是抬头问：“顾兄，你可知道常府？”
　　“常府？什么常府？”顾炎仪态从容地坐了下来，伸手将一只瓷碗推向十九。十九却未曾注意他的脸色此刻竟微微有些泛青，仍旧打探消息：“听起来应当是家豪门大户，并不寻常。我知道你最是长袖善舞，交际极广，这山上的人家，你也该知道一二吧。”
　　顾炎这回却是沉默了半晌，随后说道：“你几时下山？住处可曾安排妥当？”这句话正如天外一笔，说得十九莫名其妙。他刚变卖家产前来寺中，满打满算也不过才有两个月，本没有想着年内再下此山，此刻听顾炎的意思，倒像是要轰他下山。十九不由有些恼怒，暗自咬牙：寺中主持都未开口赶我，你顾炎是什么意思。
　　顾炎与他不过结识数月，却已知道他的脾气，于是不免叹了口气：“并非是我轰赶你，只是你竟没看出来这寺中借住的权贵家眷、香客读书人都在打点行装预备下山么？”顾炎舀起一只圆子，在软糯白皮上咬开口子，看里头乌黑油香的猪油芝麻馅缓缓流了出来，他斯斯文文吮了一口。
　　十九看他吃得香甜，不由有些郁闷，扭头去看外间，木窗大开，他果然看见外头几个小书童正在替自家公子将晒好的书册装箱。这的确是件古怪事，十九平日并不信鬼神之说，自然也不曾对寺庙灵山多加关注，只是他看得书多，却从来不曾见哪本书上有过类似记载。
　　顾炎瞧见他一脸疑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本来不修佛理，又不是什么信男，所以不知道这明觉寺很有些古怪。”顾炎吞吃了一只圆子，接着说道，“此处每年阴历七月至九九重阳期间，寺中除僧人外一概不留外客。往年也有些人不把他人好意放在心上，执意留寺，多半后来都不知所踪。县衙也派衙役前来查探，无奈亦无下文。你当此地主持因何更换频繁？我听师傅们说也是因此缘故。”顾炎话中隐约就有一丝警告的意思，十九怎能没听出来。他思忖片刻，下了决心：“顾兄的好意，十九知道。只是这寺中的古怪实在有些虚无缥缈的意思，很是招人好奇呢。一来，方丈并未催我离寺；二来，我早已变卖家产以寺为家；三则，十九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寺中虽然古怪，十九也懒得离开。不如由我去，惠成师傅想必会照顾我，顾兄不必担心。”
　　顾炎顿时无言，没滋没味儿吃了余下的圆子，他便起身告辞。十九嘴上虽说不信鬼神，但想到过几日寺中只有些秃子与自己作伴，心里也不甚愉快。他问顾炎几时才回寺，顾炎看了他许久，方才说不走。十九于是放下心来。这十九是个不识好歹的，他听顾炎说不走，心中便想：原来你说那许多作兴都是糊弄我呢，说得好似留在寺中是如何如何凶险，怎么自己也不走。这么想着，脸上就有些不好看了。
　　顾炎自顾自起身走了。他心里却想着头次见聂十九的情形。
　　那天是暑气正盛的时节，在这明觉寺住的也并非是一日两日的了，忽然就腻烦起来。只是毕竟没有地方去。也想邀了几人去外头走走，然而再细想去处，心思便又淡了。正烦闷得厉害，他就来了。
　　一路杨柳分付，他远远而来，看山看水看花看草，却不看人。脚步跟随引路的小沙弥，他提着包袱背着书箱，东西看起来不多，衣衫浆洗得干净，可惜满是补丁。这也是个读书人呢。当时顾炎是这么想的。
　　这寺里的读书人是越发多了。顾炎心里明白，更知道寺里深处的阴森，正是因为不巧知道了，人就不能离去。
　　“顾相公，这是方丈托您抄的经文。”大和尚守在顾炎房门前，看他来了，慌忙说道。顾炎伸手接过那摞经书，细细看了。
　　《金刚经》、《华严经》、《涅槃经》、《法华经》……怎么，方丈已是病急乱投医了么？
　　顾炎这话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向那大和尚颔首，随后入门去。他在榻上的四方枕下藏着好东西，不能教和尚看见。那是南宋时辽国萧观音皇后遭构陷的根由——《十香词》。词写得极妙，五分才气，十分艳色。
　　“青丝七尺长，挽做内家装。不觉眠枕上，倍觉绿云香。
　　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
　　顾炎最爱这头两阙。记得首次读到时，他已是知“肉”的年纪，当时便不禁拍案叫绝。怎么不是绝妙，只是这绝妙的滋味如今却离他有些远。现下只有在看聂十九时，他还有些坏心。
　　聂十九不比美女，但是这个书生却很干净。眉目清秀，微微带些温柔，体态修长，手指颈项稍稍散发着别人没有的暖香。
　　顾炎喜欢他笑，笑起来雅致非常，却没有女子的羞怯扭捏；也喜欢他怒，怒气满盈却隐忍得辛苦，强要装出度量极好的样子，其实闷得几乎内伤，很好笑；喜欢他寂寞无聊，没话找话和惠成这讨厌的和尚兜搭在一块儿，挺气人。
　　这个聂十九不是君子，总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顾炎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并未将自己方才说的话放在心里，只怕还在背地里骂自己诓骗他。
　　想到此处，顾炎失笑。暗暗也有些垂涎，若是趁他怒时紧紧抱住他的身子，轻轻解开那衣襟，是否也有暖香喷薄而出？
　　这样的坏心不能让旁人知道，顾炎将经书放在桌上，却忽然面色一变。麻烦找上门来了。
　　桌上书册里夹带了张薄笺，笺色青中带黑，沉沉散发着阴郁气味。顾炎掂起那张纸笺，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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