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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不下的戒指
下午两点,沈惜准时按响门铃。
方姨开门时给了她一个温和的微笑:“快进来,沉舟在等你。”
“谢谢。”沈惜轻声说,跟着走进走廊。
书房的门开着,陆沉舟背对着门口,正在书架前。沈惜正要开口,却看见他不是在取书——轮椅停在书架侧面,他右臂艰难地抬起,试图够到第三层的一本硬壳书。书脊太滑,他的手指刚碰到就又滑开。
沈惜站在门口,犹豫了两秒。她该帮忙吗?还是该装作没看见?
陆沉舟没发现她,又试了一次。这次他调整了轮椅的角度,身体微微前倾,右手张开,指尖终于勾到了书的下沿。但就在书被抽出一半时,失去支撑从书架上掉了下来
“小心!”
眼看书要掉下来砸到陆沉舟,沈惜快步上前,在书掉下来之前接住了。是一本《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二卷,精装本,沉甸甸的。
陆沉舟愣了一下,转头看她,表情有瞬间的不自然。“谢谢。”
“不客气。”沈惜把书递给他,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两人同时收回手,书掉在地上。
沉默蔓延了几秒。
“要这本?”沈惜打破沉默,重新捡起书。
“嗯。”陆沉舟接过书,放在腿上,“普鲁斯特写时间写得好。”
沈惜点点头,回到书桌对面的座位。她打开公文包,取出文件,动作尽量显得自然。“这是《围垣之内》和林朗的《囚鸟》的结构对比分析。我详细标注了相似点和差异点。
“辛苦了。”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沈惜打开公文包,取出文件:“技术部门破解了林朗电脑的日志,证实他的初稿时间造假。这是报告。”她将文件推到他面前,“另外,我们查到林朗签约的‘星耀文化’,背后实际控制人是赵明辉——你应该知道这个人。”
陆沉舟的眼神微微一动。
“知道。”他简短地说,“恒屿集团的前任总经理,三年前因为财务问题被董事会罢免。”
“他离职后成立了这家文化公司,这几年一直不温不火。”沈惜翻到另一页,“直到这次,他买通了出版社内部一个编辑,提前拿到了《围垣之内》的审读稿,然后让林朗模仿核心设定抢先发表,制造抄袭假象。”
她说完,看向陆沉舟。
他正看着那份报告,右手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但沈惜注意到,那几根手指在微微颤抖。
“赵明辉的目标不是我,”陆沉舟抬起眼,目光冷静得像在分析别人的事,“是恒屿。我手里还有我母亲生前给我留下的集团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他是想用丑闻逼我低价转让。”
沈惜愣了愣:“阿姨?怎么了?”
“三年前生了一场病,在我出车祸前一段时间,去世了。”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如何。但沈惜看见他右手握紧了扶手,指节泛白。
“对不起…”
陆沉舟沉默了片刻。
“沈惜,不用说抱歉,生死其实是一件最平常的事”他说。“于现在的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是不能提起的了。”
这话像一根细针,扎进沈惜心里。
“沈编辑,”他又用上了那个称呼,像是在提醒彼此的距离,“时候不早了,感谢你帮我调查这次抄袭事件,既然调查清楚了,我们的生活也该回到正轨了。”
“回到正轨?你是在让我忘记我们的过去么?”
“过去,终究只是过去,而我们都应该向前看了。”
“是吗?”沈惜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眼中极力压抑的情绪,“那为什么……你还戴着这枚戒指?”
她的目光落在他左手无名指上。他的左手依旧安静的搭在轮椅上,手指微微蜷缩,那枚旧银戒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泛着温润的光。
陆沉舟想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把戒指遮住。但沈惜握住了他的手,他没能成功。
长久的沉默。
“因为它已经摘不下来了。”他终于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手指变形了,卡住了。”
沈惜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那枚戒指——确实,指关节有些肿胀,戒指紧紧箍在上面,边缘的皮肤微微发红。
“疼吗?”她问。
陆沉舟摇摇头:“习惯了。”
沈惜松开手,轻轻按摩他的左手,避开戒指周围红肿的地方。动作比刚才更轻,更小心。
书房里的沉默被一阵轻快的口哨声打破,随即是方姨的招呼声:“陈医生来啦!”
陈序拎着一个医疗箱,熟门熟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他是陆沉舟的康复医生,身材高大,穿着休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玩世不恭的笑容。目光先落在陆沉舟身上,随即敏锐地捕捉到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以及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微妙气氛。
“哟,有客人?”陈序挑了挑眉,目光在沈惜身上转了一圈,带着点探究,但并不过分冒犯。他并不认识沈惜。
沈惜立刻站了起来,顺势收回了手,动作自然地将额前一丝碎发别到耳后,恢复了职业编辑的冷静模样。“你好,我是沈惜,陆沉舟的编辑。”
“你好,我是陈序,他的康复医生,今天和他约了复健。”
沈惜转向陆沉舟,语速稍快,“既然你有复健安排,我就不打扰了。调查报告留给你,细节我会让法律部门对接,下周二,我会再过来和你核对《围垣之内》的最终修订稿,具体我们下周详谈。”
在陆沉舟还没来得及拒绝她之前,她已经离开了房间,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陈序一直目送她背影消失,才吹了声口哨,慢悠悠地踱步进来,把医疗箱放在书桌空处。“编辑?”他拖长了语调,在陆沉舟对面坐下,胳膊搭在椅背上,“咱们陆大作家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位……嗯,‘赏心悦目’的编辑了?出版社换风格了?林薇那小丫头知道吗?看你们的表情这么严肃,不会这就是你传说中的那位旧爱吧!”做了陆沉舟三年的康复医生,他心里的那些秘密,除了方姨,他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陆沉舟没接他的调侃,只是将腿上的《追忆似水年华》放到一边,平静地说:“开始吧。”
“急什么。”陈序嘴里这么说,动作却利落地站了起来,走到轮椅后,“人家刚走你就赶我干活,无情啊。”他推着轮椅转向康复房间,那里有陆沉舟专用的康复器械。“刚才气氛不太对吧?我是不是来得特不是时候?坏了陆老师的好事?”
“闭嘴。”陆沉舟低声道,但语气里并没有真正的恼意,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抵挡。
陈序哈哈一笑,不再多言,转而进入工作状态。他帮助陆沉舟从轮椅转移到垫子上,动作专业而稳当。接下来的时间,房间里只剩下陈序清晰的指令声、偶尔的计数声,以及陆沉舟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复健的过程漫长而枯燥,是对意志力的反复研磨。陈序一边辅助陆沉舟完成一系列针对上肢残余功能和核心肌群的训练,一边仔细观察着他的状态。当他触碰到陆沉舟手臂和肩背的肌肉时,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一套动作结束,陆沉舟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几分,闭着眼微微喘息。
陈序没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让他休息,而是蹲下身,手指用力按了按陆沉舟上臂和肩胛附近的几处肌肉,力道不轻。“最近是不是又熬夜了?”他问,语气没了之前的嬉笑。
陆沉舟睁开眼,没否认:“赶稿。”
“赶稿?”陈序哼了一声,手指移到陆沉舟的右手腕,引导他做几个精细的抓握和伸展,“沉舟,我是你的医生,我有责任警告你——你今天右手的肌张力很弱,肩膀和背部的肌肉萎缩,比前段时间检查时更明显了。”
他停下动作,直视着陆沉舟的眼睛,那张总带着笑意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严肃:“你剩下的功能本来就有限,是靠肌肉协同和代偿在维持。过度消耗,神经疲劳,肌肉流失加快……后果是什么你比我清楚。到时候别说打字翻书,可能连现在这点控制力都保不住。你说写作是你,但你得先有‘命’去写。”
陆沉舟沉默着,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他知道陈序说的是事实。身体是一座日渐风化的堡垒,每一分过度使用都在加速它的崩解。
“你今天的状态很不好,跟她有关吗?”陈序忽然问,声音压低了些,“那位沈编辑。”
陆沉舟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陈序叹了口气,拍了拍陆沉舟尚有余力的右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注意身体,身体垮了,你可就真没本钱跟人家美女老师‘下周详谈’了。听医生的,按时休息,加强营养,复健别偷懒。还有,”他顿了顿,“心里有事,别一个人硬扛。我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但耳朵还行。”
陆沉舟许久没有回应。直到一组拉伸结束,他才极轻地“嗯”了一声,不知是回答陈序的哪一句话。
陈序也不再逼他,转而恢复他浪荡公子的本性,继续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复健结束时,夕阳已经给书房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边。
将陆沉舟移回轮椅,陈序收拾着东西,随口道:“行了,本周指标勉强达成。我走了,你……”他看了一眼书桌上沈惜留下的那叠报告,还有那本《追忆似水年华》,“你自己看着办吧。记住我的话。”
他拎起医疗箱,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陆沉舟坐在轮椅里,背对着门口,面朝着窗外逐渐沉落的日光,身影凝固得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在余晖中泛着微弱而固执的光。
陈序摇摇头,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陆沉舟的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手指上,然后缓缓移向左手那枚摘不下的戒指。沈惜指尖的温度仿佛还残留着,在他固守的“围垣”之内,投下新的、动荡的阴影。
他慢慢驱动轮椅,回到书房。右手抬起,极其缓慢却稳定地,再次握住了那支特制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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