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知不是雪(温周温)

作者:松风如在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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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子篇(下)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周子舒闻声回头,温客行正卷了帘子从船篷里钻出来。他穿的也是一身湖绿的衣裳,与烟波山色倒很相衬。“还有心情念诗,我看是这娃娃折腾你还不够狠。”周子舒从船舷边起身,伸手去扶他。
      温客行小心地迈过来,挨着周子舒在船头上坐下。“湘儿可是贴心小棉袄,对我好着呢。湘儿,你说是不是呀?”
      他展开折扇,一会儿遮住自己,一会儿又冒出头来扮个鬼脸,将念湘哄逗得咯咯直笑。一旁的老渔翁停下手中活计,笑道:“二位公子好兴致。”
      改道走水路,他们包下了一艘渔家船,顺流而下,果然快了不少,不消两日工夫就到了洞庭一带。渔船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并非江湖中人,见他们带着个小奶娃赶路,容颜举止又不似常人,虽是纳罕,但也识趣并不多问。倒是周子舒闲来无事,便爱与那渔翁攀谈。
      “老人家,你们夫妻俩常年住在水上,不会乏味吗?”
      “乏味?”老渔翁扶了扶斗笠,哈哈一笑,“我和老婆子靠水吃水,虽然粗陋,至少生活无虞。每日里迎来送往,也总能看见新鲜人新鲜事儿,”他端详着周子舒和温客行,“我看二位客官不食人间烟火,怕不是哪里的神仙下凡吧?能渡你们一程,倒是我这老头子的造化了。”
      “您说笑了,”周子舒摆摆手,“我们长居偏远闭塞之地,孤陋寡闻而已。这一路上,沿江看见有好几路官军模样的人马,江南并无战事,不知是何缘故?”
      “您有所不知,如今各地节度使多有转任换防……这也都是听人瞎传的,”老渔翁压低声音,“说是皇上近来龙体有恙,加上去年豫州大旱,数个郡县颗粒无收,流民四起,朝廷也疲于应对了。”
      “老头子,休要胡说八道,官家的事儿哪是咱能议论的。”渔翁的妻子从船后出来,嗔怪地瞪他一眼,转向温客行抱着的念湘,顿时又眉开眼笑。“这娃娃真是一团喜气,你瞧,一点也不怕生。”
      温客行让她抱过念湘,念湘也不抗拒,好奇地挥动着小手去抓老妇人肩上的鱼篓。周子舒郁闷地望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温客行偷眼瞥他,心下了然,悄声宽慰道:“小孩子的眼缘最没有道理,你别想多了。”
      “不瞒二位,我儿子小时候,也总是不让我近身,”老渔夫笑道:“周公子,你多与孩子亲近,慢慢就好啦。”
      周子舒无言以对。他盯着念湘圆圆的后脑勺,心想得亏你是个丫头,若是个小子还敢天天跟我甩脸子,先揍一顿再说不迟。

      ***
      小小的双篷船在苍茫水面上飘荡,夜幕降临时,黑暗中只有渔火星点,水声轻柔。两人宿在后篷中,温客行哄睡了孩子,一扭脸,看到周子舒把酒壶递到他面前。
      温客行一笑,欣欣然接过来送到自己嘴边。
      长明山有草名雪芒,其味甘醇,以冷水浸之,日久香气如酒。周子舒平生好酒,练了六合心法之后,这便是他唯一的口腹之乐了。
      照料婴儿比练六合心法还难,他知道这些天温客行受了累,自己又帮不上忙,可若是表露出心疼之意,那人必定会得寸进尺,缠得他吃不消。船篷狭窄,站直身子都略显逼仄,他看着温客行喝了酒,堪堪舒展筋骨,仿佛一只鸟儿在巢中梳理翅膀。
      “阿絮,我有那么好看吗?你都看我半天了。”
      “我只是在想,当初温大善人何等阔绰,为了尾随我还自备画舫,而今却陪我挤在一条小渔船里,当真是天壤之别。”
      “十年修得同船渡,这正是小可的修为啊。”温客行轻车熟路揽上他的腰,“像这样和阿絮一起拖家带口,一叶扁舟相依为命,倒比待在那空荡荡的画舫上更踏实一些。”
      草莽顿开新郡县,风尘不到旧河山。世道的动荡、未来的不确定,此刻似乎都被隔绝在这狭小的船篷之外了。舱内一缕烛光如豆,映在他们脸上多了几分缱绻。忽然,温客行一抬手,扒开周子舒的衣领。
      “孩子面前休要胡来……”周子舒连忙捏住他手腕。
      温客行的手指却划过他锁骨,在那下方停住,轻轻抚摸着。那是他曾被用刑刺穿蝴蝶骨之处,伤痕虽已淡去,仍挑动了温客行眼中复杂的情绪。
      “你身上这些伤,有多少是因为那晋王留下的……你却还在想着如何与他善了。”
      “老温,我之所以不杀晋王,并非出于私情,你不必——”
      他未说完,被折扇轻轻敲到额头上。
      “你真以为我是妒忌?”温客行的语气责怪中含着无奈,“我只是替你不值,又担心你罢了。阿絮,白天那渔翁的话你也听见了,如今皇权不稳,对晋王来说,这有可能是他入主中原的最后机会,所以他才急着逼你出来治好他。但这一次与你交锋,他不会再掉以轻心了,你给老虎脖子系上铃铛,当真有把握平平安安取下来么?”
      “我一个人的话,是有些难办。”
      周子舒抬起双眸,笑着看向温客行。“但现在我可不是一个人啊。”
      他的神色好似戏谑却又认真,七分信赖掺着三分依恋,温客行被他看得呼吸一滞,愣了片刻,一副被打败的样子扭开脸。“阿絮,我明明是被你拉下水,你还这么理直气壮!”
      周子舒哼一声,“难不成你还有别的可选。”
      历尽悲欢缘劫之后,他们已有了默认的共识——无论风波晴雨,必共进退,绝不能再丢下对方独自去扛。
      “好啊,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凭你我的才智,总能想得出对策来。”温客行话音一转。“不过阿絮,你可得犒劳我一下才行。”
      周子舒早料到他在这儿等着,懒得废话。“事成之后再说。”
      “条件可以先谈好嘛,也好教我有个盼头。”温客行眨眨眼睛,凑到他耳边。“不如阿絮就让我如此这般……”
      说着将扇子一展,故作遮掩。周子舒对他那些没正经的轻薄言语早已百毒不侵,倒是感觉着温客行吹气如兰一缕缕撩在脸颊,惹得他有些心痒,干脆一抬手捏住对方下巴,直接封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他看到温客行脸上有一丝意外,紧接着便从善如流地闭上眼睛。
      许久,两人才稍稍分开,仍旧额头相抵,彼此呼吸都变得滚烫。温客行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抚上了周子舒的后颈,低低发出一个笑音:“不是说不许在孩子面前胡来么。”
      周子舒把他的扇子拽得近些,只能勉强遮住两人的侧脸,微弱的烛光透过扇面,欲盖弥彰,反而更加勾人心魄。
      “还不是你拿这玩意凑上来……做贼似的。”
      温客行拖长了“嗯”一声,周子舒立刻感应到他脑子里正在谋划一些见不得人的花样,刚想让他清醒一点,旁边铺盖上传来细小的嘤咛,两人的心火即刻被浇灭,不约而同起身查看。小家伙并不知道自己打断了什么,只是蹬动着小腿,哇哇地宣示自己的存在感。
      温客行和周子舒面面相觑,随后同时失笑出声。

      ***
      船停泊在岳阳城外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船家老夫妇收拾停当,上岸去采买东西。温客行把娃娃安顿好,也想去城里一趟。
      “之前也给岳阳派捎过信,我先去看看情况,若是可靠,也能让人早些前来接引。”
      周子舒拦道:“既然这样不如我去,你在这里带着念湘……”
      “哎呀,阿絮!”温客行轻推他一把,咬牙道,“我就是想出去透透气!这一路上湘儿日日夜夜的挂在我身上,再这样下去我也要疯的,”他恳求似的看着周子舒,“湘儿刚睡着,一柱香的工夫我肯定能回来,你且招架一下嘛。”
      于情于理,周子舒都无法反对,他转头看看孩子,心里虽有些打鼓,还是点头答应了。温客行立刻笑逐颜开,取了斗笠戴上,便飘飘然上岸去了。
      外面雨声渐大。周子舒靠在船篷下,放眼望去,天地间万缕银针斜织,让人不由生出一些羁旅愁思。他静静守在念湘旁边,正思量着老温去了多久,忽然觉察孩子睡得不甚安稳。探身去看,却见念湘的脸蛋儿红得有些异样。
      周子舒伸手一摸,惊觉婴儿浑身发烫,连忙抱起来。小家伙烧得昏沉,这次竟没有哭。
      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会……!
      小孩子的病势来得急又猛,船上缺医少药,若是耽搁下去不知会怎么样。周子舒心急如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定神想了想,给温客行留了个短笺,随即解开外褂,将孩子的襁褓放入自己里衣的心口处,取了两根布带交叉绑好,然后系上斗篷,遮住孩子不被淋湿,一踩船舷,越过水面轻盈跳上岸去。
      如此天气,温客行想必也不会到处乱逛,算着时间,应该能在回程时遇见。就算走岔了,老温看到他留的字条也会知道他去寻郎中。周子舒一路运着轻功向前赶,雨水打在脸颊上也浑然不觉,眼看前方出现了一幢牌坊,他飞上顶端,想看看离城门还有多远,忽然瞳孔一震。
      “周庄主。”
      转瞬之间,一队人马已将牌坊前后围住。为首的统领向他抱拳行礼,眼中却充满警惕。
      “您可让我们好找啊,庄主大人。”
      “我早就不是什么庄主了。”周子舒居高临下扫了他们一眼,全是他熟悉的天窗服制,但已无一人是他认得的。
      统领只是笑。
      “您是聪明人,晋王殿下找您所为何事,想必您也早猜到了……兄弟们奉命办事,还请勿怪。”
      周子舒只说了一个字。
      “滚。”
      他只是站在那里,甚至没有拔剑,巨大的压迫感让在场所有的杀手都下意识举起了手里的弓/弩。这个天窗的创始者之前于他们只是传说,他们知道周子舒是个狠人,却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他的狠:那眼神清冷如刀,穿透了他们,就好像他们根本是无价值的齑粉。
      统领的表情也变得难看起来。
      “周大人,我们屡次相扰,实非所愿。既被派来,就没奢望能从你手下活命!”他冷冷道,“你杀了我们也没有意义,反正还有下一次,何必呢?不如跟我们走一趟,今后——”
      周子舒完全没听那人在说什么。此刻他心中只惦记着念湘的病,多耽搁一刻,念湘就多一分危险。倘若这小东西有个三长两短……婴孩的体温就像一团火紧紧焐在他心口,他看着脚下那群挡路的鹰犬,怒气瞬间冲向四肢百骸。
      “我说了,滚!!”
      在所有人当中,只有那统领看清周子舒做了什么——弓/弩齐发的刹那,他依然没有用剑,只是轻旋身体,双掌一抬——被内力震动的雨水在他周身变成了钢针般的形状,倏地向四面散射而出!
      那明明只是雨水,却被赋予了巨大的力道,竟一下子斩断了弩/箭,打在杀手们身上,直接击中要穴,将他们尽数打翻在地。
      为首的男人还在惊愕间,周子舒已飞身落到他面前。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不日我定会登门拜访,解他心病。但是……”
      周子舒眼中如漆黑的深潭,令人不寒而栗。“倘若他敢再动我身边人一根寒毛,不论天涯海角,我必取他项上人头!”
      那统领浑身僵直,动弹不得,这时从旁传来另一声音:“还不快滚,要人家说第三次吗?”
      周子舒抬头,却见温客行翩然落地,后面响起一片拔剑出鞘的声音,他认出那装束正是岳阳派的弟子。
      天窗领教了周子舒的厉害,他们这一来更是人多势众,那统领便一声令下顺势撤退,临走朝周子舒喊道:“周大人,切勿忘了你说的话,王爷静候你大驾光临!”
      温客行朝那些败兵瞥了一眼,目光重新回到周子舒身上时已变得柔和许多。见他将娃娃揣在胸前好生呵护,调笑道:“这是哪儿来的常山赵子龙?刚才那招,端的是‘浑身上下,若舞梨花’,甚美甚美。”
      随即他发现周子舒脸上的异样,“阿絮?”
      听见他这声呼唤,周子舒才在原地轻晃了一下,眼中的浓雾片刻褪尽。“老温,”他嗓子一哑,“孩子……孩子不好了,你快……”
      温客行表情一变,连忙过来揽住他的肩,这时后面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怎么了?让我看看。”
      是高小怜与邓宽夫妇。他们与温客行会合后,便一道赶过来接应,没想到在半路上见面。高小怜已为人母,对孩子更加了解,周子舒将斗篷掀开来,邓宽在后面为妻子撑着伞,让她查看念湘。
      “只是发热,大约是要出奶疹,疹子发散了就会好的,”高小怜慈爱地摸摸念湘的脸,抬起头对周子舒和温客行道,“我家那小子之前也出过疹子,没什么大碍的。不过,还是请郎中再看看为好。”
      “说的是,”温客行看着周子舒,见他额前碎发都被打湿,脸色更显苍白,知道他是关心则乱,不由用力搂住他的肩膀。“阿絮,别担心,我们先跟邓掌门夫妇去城里安置吧。”
      周子舒点点头,又低头去看怀中婴儿。小家伙此时恰好醒来,黑亮的眼睛睁开,正对上周子舒。念湘张开小手扭动着,忽而朝他绽开一个天真无邪的笑。
      周子舒一怔,随即心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他别过脸,却见温客行和邓宽夫妇都朝他无言地微笑着。

      坏人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好人做了坏事,难道就永世不得超生吗?
      这些话,周子舒曾拿来劝慰别人。
      可放到他自己身上,他又何尝真的相信。
      直到刚刚,看到孩子的笑,在那一瞬间,他如同被这世界所原谅,也原谅了自己。

      ***
      “阿絮,阿絮,”
      温客行叫个没完。
      “阿絮你一直抱着湘儿不撒手,你也让我抱一会儿嘛!”他对周子舒表达着不满,周子舒却是完全不理会,横眉冷对:“不给。”
      自从念湘开始对他露出笑脸不再哭闹,周子舒对这小奶娃宠起来比温客行有过之而无不及,简直爱不释手了。温客行抢不过他,气呼呼地抱臂盯了他一阵,忽然又贴上来。
      “不给抱?那我就两个一起抱。”
      周子舒没防备,腰间一紧,整个人被他从后面抱得离了地面,连人带娃跌进他怀里去。
      “你小心点!”
      “遵命……”
      他们维持这个姿势,一同注视着臂弯中的小生命,一时间竟有种错觉,“阿絮,”温客行柔声道,“咱们这样,就像是——”
      “湘儿!!”
      焦急的喊声从外面传来。
      “成岭!”周子舒和温客行连忙站起来,张成岭飞快地冲进屋内,叫了声师父,而他的妻子直接奔向自己的孩子,周子舒将念湘交到她手中,她立刻紧紧搂住,泪水簌簌滚落。一旁的成岭眼眶也红了。
      “师父,师叔,我——”见他激动要跪下行礼,二人赶紧拉住他,“你们一家团聚,我和你师叔也就放心了。”周子舒拍拍成岭的肩膀,他这徒弟如今已比他还要高大。
      温客行也朝成岭笑笑,“你们和孩子待着吧,听说沈掌门和其他弟子也来了,我们先出去见见。”
      他们掩上门,留下那真正的一家三口在一起。两人并肩穿过庭院,走到树下。阳光斑驳透过树影,洒在他们身上。温客行恍然道:“我小时候颠沛流离,但是只要和爹娘在一起,一颗心便总有个着落。如今总算让念湘回到父母身边,那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
      虽然这样说着,周子舒还是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落寞。
      “你我二人没有子女缘分,看着这些孩子长大也是好的。”周子舒在他胳膊上捶一下,“不如先想想要给湘儿备什么周岁贺礼吧。”
      温客行的着意处却跑偏,“周相公,你怎知咱俩没有子女缘分?”他笑着抓住周子舒捶过来的手,“只要勤于耕作,频施雨露,没准什么时候也能落花结果呢。”
      周子舒白他一眼,“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片地里能种出什么来。”
      “阿絮,为了你,我这炉鼎里可是烧得只剩下灰了,”温客行轻捻着他掌心,“还是施在你土里,化作春泥更护花嘛。”
      你一句我一句也争不出个所以然,周子舒衣袖一拂,温客行愕然:“哪儿去?”
      “回家!”周子舒说。
      他纵身跃上屋顶,不必回头也知另一人会旋即跟上。千里河山万家屋瓦,他们置身其中是如此渺小,正因如此,一切的意义才要不断找寻。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从此风云再起。

      【遥知不是雪-送子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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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送子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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