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江

　　一旁的游击队长肖复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点懵住了，他的汉阳造还背在肩上，而十几支卡宾和勃郎宁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那个假任星河、以及不知道是不是也假的传令兵兼阻击手夏征月。冷汗自三个人头上倾泻而下。
　　桂系131师391团的冒牌货团长不由自主吞了吞口水，手按到腰间的柯尔特上已经来不及了，鲍望春往下一瞧，笑着赞扬道，“皮鞋不错，美国小牛皮，不便宜吧？”
　　“嘿嘿，到底比不上高邦军靴实用，防水防滑耐穿耐脏，还没有脚气。”马屁显然没有拍对地方，鲍望春的脸一沉而手枪顶上来的力度已经生疼。
　　“冤枉啊，长官！您硬讲我一口广东腔，您不知道洪团长是粤系过来的吗，我跟他那是穿一条裤衩的兄弟。当兵的天南海北哪里人都有，大家混着混着说话就南腔北调了。就比方说鲍大团长您吧，照理讲您本该一口正宗苏白，可是天长日久在上海呆着，您就带着上海腔了。但是不管苏白还是上海腔，这北方人他听不懂啊，于是您的北平话也挺地道，我都听不出来您是南方人，再瞧您这身板，嘿，这么高这么挺，说您是西北来的东北来的都有人信，所以讲光凭口音……”
　　耳朵里似乎传来跳针的咔哒声，于是冒牌货“哇哇”惨叫起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长官，好吧我真不是任星河！”
　　“你究竟是谁？”对于冒牌货刚刚的罗里八嗦几几歪歪，年轻的军官还是简洁明了一句问话。
　　“鲍大处长，看来您真认不出我了。”
　　鲍望春的脸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在浩瀚的记忆里捕捉他不该丢失的细节。
　　“您和白小姐的事在大上海闹得满城风雨时，另一版的报纸上其实也有我的照片。”
　　还是疑惑。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我在长江口的船让您扣惨了，连到四马路找先生们喝茶听曲您都要带人来抓我，结果您看您，竟然没认出我来。”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我就说么，像我这样好看的人，可惜不太上相，果然是很不上相，对伐？”他一句对伐，用的是上海腔了。
　　“周天赐！”年轻军官终于气急败坏。
　　“哎，对了对了！”周天赐点头如蒜捣，然后一次次地试图把勃郎宁的枪口拨开，“我可是一眼就认出您来了，这也有几个年头了吧，那会儿您嫩得能掐出水来。听说电车上都能为人家打抱不平，热血青年啊，唯一的遗憾就是论跑路的本事欠奉了，没两下子就会让人逮起来。再看看现在，啧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我就跟广州那帮烂仔们讲，亏得是当年去的上海，要是这两年上头在上海犯了事，落在您鲍大站长手里，那不死也得脱层皮。就说上回替我跑腿的那个福仔，他也够衰了，让人给绑了两个拇指头挂在十六铺码头的仓房里现审，结果那手就这么费了。”
　　鲍望春用枪托在他脸上轻轻拍了几下，面部表情竟是不可思议地柔和起来，“论跑路，周大少果然是比兔子还快，在下佩服。大上海哪条旮旯里弄都困不住您，我们的人把租界翻了个底朝天，结果你在四马路跟相好的喝花酒唱小曲。就不知道你怎么不在广州发财，一路跑桂林来了。”
　　周天赐夸张地叫着，“你看我多冤枉，我就一跑船的，在西江口被军方强征了全部家当，这还不算，人家连人带货把我押到灵渠。我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贿赂军需官了，这才放我回家，那会儿我还有三件套的西装，是最高级的法国呢子料，枪套是小羊皮羔子又结实又软还不咯人，可惜都让人剥去了。最最让我气得吐血的是忘了口袋里还有一个好看的瑞士怀表，那是前清李洪章大人用过的古董表啊，我想算啦算啦，有命在至重要，人家把打火机和柯尔特给我留下了，多不容易啊？再说鞋也给我留下了，够我走回广州的，就这么着在路上走着走着碰上391团的，一照面人家见我身上有把柯尔特硬说我是逃兵，差点就让人给一枪崩掉。”说着他又开始嬉皮笑脸，“你说有我这样的逃兵吗？”
　　鲍望春笑了笑，点点头，“你人挺机灵的，现编谎话头头是道，可惜，第一我对你大少爷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不感兴趣，第二我只想知道任星河的下落，第三你的话漏洞太多，好心奉劝你一句言多必失，而我不想听你再罗嗦了。”
　　“砰”一声，勃郎宁的枪声不算响，周围一圈皆是见惯了阵仗的军人，一个个面无表情不动声色，连游击队长肖复兴都觉得周天赐刚刚的聒噪换来这一枪，实在是有点自找了。鲍望春虽然看起来很有耐心，但是不见得他愿意容忍别人耍弄他。
　　周天赐这会儿已经一屁股跌在地上，整个人团得像只虾子，他抱着自己的左脚扯开嗓子嗷嗷叫着，哀号不已。那只虽然满是污痕但看得出皮质很好的鞋子上被洞穿了一个小孔，血迹很快冒了出来。“搞乜耶，啊？搞乜耶？有话好好讲不行吗？”
　　鲍望春并不理会他，一边吹着发烫的枪管里冒出的青烟，一边像讨论天气一样和旁边的肖复兴攀谈起来。“肖老师，你在这一带打游击也有些年头了，自从日本人在西江口出没，你们的人就一直在组织民兵抵抗。鲍某人对游击队心生敬慕之心，不过我的上峰告诉我，延安来的人与你们接触密切，向你们提供了不少枪支弹药。”
　　肖复兴看着躺在地上大呼小叫的周天赐，面色有点难看，“他一个做生意的，你怎么上来就开枪？”
　　鲍望春瞥了一眼地上的周天赐，从鼻孔里哼出气来，“他如果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我泛不着和他过不去。”说着用黑得发亮的军靴踢了踢地上的生意人，“赐官，不妨告诉肖老师，你都干过哪些好事？倒卖文物，走私军火，去年还把一车堪比黄金的消炎药用空手套白狼的方式从重庆骗出来，听说714全军上上下下的烟土有一半以上都是你给整来的，‘双枪兵’作战勇猛，该记你周大少的一份军功。我现在没有将你军法处置，是要留着你问出任星河的下落，否则以你在重庆暗杀名单上的排次，死上一百回都不嫌亏！”
　　肖复兴知道周天赐能冒名顶替任星河，而全团上上下下如此配合，这其中必有很多蹊跷。偏偏鲍望春刚刚列出来的一条一条，任何一条足以枪毙一百次仍死有余辜，更何况这些只怕只是冰山一角。
　　鲍望春以公式化的口吻道：“肖老师，你以前是在学校里教书的，我前两天还碰到一个兵是你以前的学生，他至今记得当日你带他们逃离日本人的封锁线时所说的话。他们流着眼泪问你学校没有了，我们怎么办。”
　　肖复兴略略吃惊地看着鲍望春，他想，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年轻得不可思议的上校军官，竟然对他一个游击队长的学生都了如指掌，这个人，太可怕了。
　　“少年中国，山河为校。”鲍望春的目光放得很远，“你当时是这么告诉他们的。鲍某生平钦佩的人不多，你算一个。”
　　肖复兴看了看鲍望春，又看了看软倒在地上满头冷汗狼狈不堪的周天赐，心理的天平不可避免地偏向了一边。
　　鲍望春继续说下去，“如今衡阳的倭军向南推进势不可挡，但是盟军在欧洲战场的局势已经完全扭转，日本人在太平洋全线溃败，中国大大小小的城市很快能得以光复。你们游击队不比正规军，却在西南战场上居功神甚伟，假使吾等此役成仁，今后将日本人拖入西南战场的泥沼不可自拔，还要靠你们游击队。”
　　周天赐听到这里，已经对鲍望春五体投地，论攻心战，此人可以写一部教科书了。他一咬牙，猛然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搭在鲍望春肩上，状似亲昵地道：“小鲍，咱俩什么交情了，该问就直接问么，还一搭一唱的。肖老师是读书人，明事理，自然不会头脑发昏跟红脑壳扯上关系。游击队的枪支弹药，也有我周某人的一点小功，绝对和延安方面没牵扯，你不要冤枉了人家。”
　　鲍望春扫一眼肩上那只爪子，只用一个眼光就让周天赐乖乖地缩了回去，他一挑眉毛，“周大少，如今统一战线，国共合作，你这话可是有挑拨离间之嫌的。”
　　周天赐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这家伙步步紧逼要问出任星河的下落，却始终没有说是因为政治立场的敌对关系。他打着哈哈笑道：“哪里哪里，大敌当前，一致对外，兄弟我自然明白，明白！”
　　鲍望春低头看看，貌似关切地道：“你脚上不疼了？”
　　“小意思，小意思。”
　　肖复兴看着这两人眉来眼去的，一时间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远处听到汽车引擎的低吼，一辆威利斯军用吉普开到山脚下的简易公路上，再上不来了，副驾驶上的人对着这边做了几个手势。鲍望春站的高度刚好可以看见，他眉头一蹙，马靴在地上啪地一声响，立马转过身去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挥挥手吩咐道，“仇飞，换你来审姓周的，问出任星河的下落，如果他说不出来……。”他回头望了望弓着身子似乎随时准备弯下腰去抚摩脚掌的男人，然后下巴向一侧轻点，做了个把人喀嚓掉的动作。
　　“大佬，鲍团长，团座大人，我招，我什么都招！”周天赐大惊失色，努力忍着脚掌的疼痛拖着步子走上两步，嘴里还“嘶嘶”着冷气，一副投降的姿态。
　　鲍望春于是又收住步子，冲他招招手，“很好，那你过来。”
　　周天赐一瘸一拐跟上去，走到三米远的地方。
　　“再近点。”
　　周天赐脸色发白，听了这话，心中更加发毛，扯扯嘴角勉强笑道：“长官，三米之内已经是传令兵的标准距离啦。”
　　鲍望春看着他，眼睛里冒出的笑已经充满恶意，“近得……一巴掌能扇到的距离。”说着面色突然一厉，“想招就给我跟上，要不就滚蛋！”他迈开军人特有的大步子向山下行去，丝毫不理会脚上受伤的周天赐是不是跟得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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