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高跷

　　桃肉色的天鹅绒帷幕层层叠叠，堆在瑞恩身侧。
　　她陷在柔软的鹅毛垫子里，望着侍女在骨瓷花瓶里摆弄着一束鲜嫩的粉月季，任由米拉波医生在她毫发无损的肘关节涂上青苦的药汁。

　　“怎么样了，先生。”迪伦在旁问。

　　“没什么问题，阁下。”米拉波先生颤悠悠地回答，“陛下没有受伤，皮都没破，以防万一还是上了些药。至于另一位小姐，稍微有些擦伤，处理过之后要小心不能沾水。”

　　迪伦颔首。
　　身后的内侍突然上前贴耳：“大人，德鲁埃侯爵和主教大人在议事厅。”
　　“好的，跟他们说这就来。”迪伦心中一沉，吩咐道，内侍无声地退下。

　　“瑞恩。”迪伦靠近女孩一步，“我有些事要……”
　　“要处理！你最近的事可真够多！”瑞恩笑嘻嘻地接话，“别没收我的高跷，我就放你走！”

　　迪伦想去哪完全由不得瑞恩，但他仍俯过身，对她露出一个尽力温柔的笑容：“那你小心，出去玩要通知我，再摔倒就要没收了哦。待会想做什么？”
　　“嗯……”瑞恩鼓鼓腮帮，认真想了想，“我要看完前几天约翰爵士给我的书。”
　　“看书的时候坐窗边，暗了就点蜡烛，别看坏眼睛。”迪伦像对小孩子说话一样嘱咐，“等你吃晚餐。”
　　瑞恩重重点头，躲闪了一下迪伦的视线，侧过脸继续盯着那束粉月季，脸颊逆着阳光一圈浅浅的绒毛，耳尖微微泛红。

　　临出门前，迪伦撇了一眼墙角，那里蹲着一个拘谨的孩子，生面孔，听介绍是米拉波先生带来打下手的。

　　从暖香的瑞恩会客室离开，越向议事厅走，越凝重寒凉，似乎空气都停滞在瓦特农宫的尖塔之上。
　　迪伦脚步沉重，衣角在腿侧翻动，脸上所有的线条都坚硬起来。
　　他再清楚不过为什么帝国两个最尊贵的男人要一起亲自驾临这个沉寂了两年的行宫。

　　明天，就是瑞恩身上的两个魔法开始逐步失效的第一天。

　　按照主教的说法，接下来一个月里，瑞恩身上的血缘守护魔法和净化魔法开始共同失效，直到瑞恩二十岁生日当天彻底失效，那么给这段时间起个名字，应该叫双失效期。
　　德鲁埃侯爵则说，这一个月是他们试探并除掉暴君的最好时机，如果要命名，应该是重启时代的窗口。

　　不论是双失效期还是窗口，对于迪伦来说，从明天开始到瑞恩生日的一个月里，他将面临的是人生中最艰难的抉择，要打的是最硬的仗。

　　自从两年前，趁女王亲卫队外出，在宫中兵力薄弱，贵族举着诛杀异端暴政的旗帜，冲进皇宫向女王发起攻击开始，巴别帝国的命运便已然走上了赌桌的转盘。
　　女王因为血缘守护魔法不死，也只是让这转盘转的更久一点。
　　饶是多转了两年，这转盘，终归，还是要停了。

　　该是时候去押，帝国命运的弹珠，究竟会落到哪方阵营面前。

　　正想着，迪伦到达议事厅门口，深吸一口气，推开铁灰色的沉重大门。
　　议事厅的屋顶开了个巨大的拱形玻璃窗，亮堂堂的，使得议事厅一片辉煌肃穆。
　　红袍的主教和德鲁埃侯爵站在长长的会议桌边，端着酒杯其乐融融地交谈，神情愉悦，仿佛是多年的老友。

　　是贵族？还是教会？

　　迪伦走进光里，明明在瑞恩卧室里还那么明媚的阳光，现在照耀在身上，却让他隐隐打了个冷战。

　　“德鲁埃大人，主教大人。”迪伦垂下睫毛，认真行礼。

　　德鲁埃侯爵年近六十了，眼神却依旧锐利得像是秃鹫，他眯起眼睛，摩挲着沙棕色的刺绣宝石袖口，看着门口迎着光的男人。
　　迪伦·拉米瑞兹·希尔，一个脸上写着遵纪守法的无趣家伙。
　　德鲁埃侯爵回想起两年前自己差点杀上王座，却被女王身上该死的血缘守护魔法弄的措手不及，突发状况下，很多事情都是匆匆安排，如今令他后悔不已……
　　比如因为血缘守护魔法，他杀不死女王，无奈求助了教会。虽然教会给女王施的魔法中，只有净化魔法起效，而且不过是洗去了女王的记忆，但教会却仍要分一杯羹，如今甚至有分庭抗礼之势。比如当初没有把女王的亲卫队赶尽杀绝，只是尽可能地将他们打散，安排在各地的军队里。
　　又比如不小心向教会泄露了女王藏在瓦特农宫的行踪，使得教会三天两头往瓦特农宫里塞人。

　　在这么多后悔的决定里，唯有推举迪伦成为事务官，是个虽然匆忙但漂亮极了的任命。

　　两年前，他派人连夜找上还在军队的迪伦，他行礼的时候也是现在这副认真严肃的模样，像是个刚学会行礼的新兵。当他知道自己未来两年的任务是监控一个小女孩并定期汇报时，平静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橄榄褐的双瞳长夜般幽深。

　　这两年，迪伦将自己的监控汇报工作完成的很好，而更让德鲁埃侯爵惊喜的是，迪伦潜移默化地使得瑞恩逐渐依赖上了他。
　　根据线人们的反馈，现在的瑞恩对于迪伦几乎称得上是予取予求。
　　本来，女王找回记忆，过往的她逐渐苏醒，谁都不知道现在这么一个如白纸般的瑞恩会变成什么样。所以如果能够有控制住她，哪怕只是牵绊住她的人，对德鲁埃侯爵来说都是一把重要的筹码。

　　看到迪伦进入议事厅，主教一脸慈祥地迎上去和迪伦寒暄，德鲁埃侯爵心里暗自咒骂他的虚伪，也走了过去，询问迪伦：“陛下今天过得如何吗？”
　　“午餐前后都在花园，今天鸢尾和矢车菊开的很好，接下来要看书，前一阵子约翰爵士带给陛下一本诗集，都是最近沙龙里最流行的句子荟萃。”迪伦自然不会觉得德鲁埃侯爵是真的想知道瑞恩好不好，他只是想知道女王动向罢了，于是流畅地报出行程。

　　“哦，最近的花确实开得美极了，应该多让陛下看看！花月〈注一〉！多么曼妙的时节！”主教突然高声咏叹了起来，德鲁埃侯爵则暗自冷哼。

　　“陛下喜欢读诗的话，可以多从瓦特农宫的书房里找些，外面乱七八糟的诗不益于陛下的身心健康。”德鲁埃侯爵放下酒杯，“接下来的日子咱们要多当心。最近我的车夫要回乡了，天天教学徒，我也听了一点……驾车的时候，手要稳一些，马车才能行驶更长时间。”
　　“遵命，大人。”迪伦肃然。
　　他明白德鲁埃侯爵的意思——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不要再让瑞恩见外人了，哪怕是一个只喜欢聊文学的小爵士。
　　德鲁埃侯爵拍了拍迪伦肩膀：“别紧张，正常做平时做的。我已经把我的人带来帮你分担了，安排他们的任务就还是交给你了。”

　　每一次拍动都仿佛在迪伦肩头压上一块大石，看来瓦特农宫中又要多出许多贵族的眼线和兵力，迪伦微微转动眼珠，点头应下。又听到主教在一旁慢悠悠地说：“异端在侧，有几位教士自愿前来瓦特农宫为你祈福。祝你能战胜邪恶与黑暗。”

　　祝我战胜……邪恶……与……黑暗。

　　进入这个议事厅以来，迪伦第一次面色有所波动，他极短地皱了一下眉，也点头应下。

　　看着面前两位露出满意的神色，聊起了其他话题，相互暗自较劲，面上虚与委蛇，迪伦一瞬间有些许恍然。

　　承载帝国命运的转盘开始减速，弹珠晃荡，在停止之前，必须把自己的命运押上赌桌。
　　不是贵族，就是教会。

　　买定离手，后果自负。

　　而在这二选一的最后时刻，迪伦内心的小人发出了声音，在议事厅透过玻璃窗的辉煌阳光下，那细弱的叫嚣越发盛大。

　　他要用未来一生押上，那已被挤出牌桌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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