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思量

作者: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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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宴(二)


      “先帝去世前,急诏王爷归京,对王爷有所重托。更何况,陛下也尊称您一声皇叔,王爷何以如此自谦?” 楼落时檀口轻启。

      好一个有所重托,檀远铭心道,这丫头是生怕旁人“忽视”了自己。

      檀镕琪坐在上头,此时倒是机灵,见楼落时这么说,顺势喊了声“皇叔。”

      这“姐弟”二人,不安生半分。檀远铭恨得直想将楼落时放在掌中狠狠揉搓一顿。

      他站起身来,行礼:“陛下言重了。”

      檀镕琪与他这个皇叔并不相熟,只晓得他在西北很少归京。宴前楼落时问他,“琪儿,可还记得你那个在西北的皇叔?”

      檀镕琪摇了摇小脑袋,神色茫然。

      楼落时替他将案前宣纸整好,道:“如今这世上与你最亲近的人便只有这小皇叔了。”

      “时姐姐不是吗?”檀镕琪瞪着眼睛问道。

      楼落时温柔说道:“那不一样。”

      “有何不同?”

      “他与你身上都流着皇家血,你唤他一声皇叔,他定要护你这个小侄儿周全。”

      “他同爹爹一般吗?”檀镕琪想起了先帝,心中生出一股悲伤,但又杂着一丝异样,那是恐惧。

      “他会喜欢琪儿的。”

      “真的吗?”

      “琪儿十足真心待人,谁舍得不对琪儿好?”楼落时笑道。

      檀镕琪点了点头,像那日在先帝榻前,默默记住了这话。

      “皇叔,父皇从小便教导琪儿要尊重长辈,您应当坐到前头来。”檀镕琪道。

      “臣,遵旨。” 帝命不可违,檀远铭再无推脱,走上前来。可末了,将眸子瞥了楼落时一眼,道:“既是楼大人挂记,陛下,那臣便坐在楼大人身旁。”

      “好。”檀镕琪天真。

      一旁的太监得令,在楼落时身旁添了个蒲团。

      “楼大人多谢了。” 檀远铭学着楼落时的模样,坐得端正。

      “不过举手之劳。” 楼落时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檀远铭一旦坐上这位置,自然成了焦点。

      檀镕琪虽是天子,可接受的正统礼仪教导到底也荒废了几年,又是个小孩子脾性,坐在上头将檀远铭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张口道:“皇叔你为何长得比我父皇要好看?”

      他这话一出,莫说檀远铭差点被刚入喉的酒给呛着了,就是对面卓敬山、马知行等一众老臣脸色也有些微妙,张延庆脸上的傲慢之色更甚,这陛下算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屁孩。

      此时,身为内阁首辅的江朝林却未作任何表态。他眯着眼睛低头仔细挑着鱼刺,好像不曾听见他的学生说话。

      “陛下慎言。“ 楼落时在一旁出声提醒。

      檀镕琪才自觉说错了话,下意识吐了吐舌头。

      “先帝长臣许多岁,当年先帝同臣这般年纪时,比臣还要好看。”檀远铭笑言。

      “那,那琪,那朕到皇叔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是这般好看?”檀镕琪见皇叔同自己说话了,难掩高兴,接着问道。

      “自然。”

      得了肯定回答,檀镕琪又高兴了些。
      张延庆向来是个极其骄傲的人,他从未把檀远铭这个闲王放在眼中,也晓得先帝对檀远铭真正态度如何。如今见不得小皇帝对这个浪荡子这般尊敬,故意挑刺,问:“王爷此次何时回西北?”

      “过了上元节便回。”

      “这西北可不比昭京繁华,王爷不多待些时日?”

      “若是本王多待些日子,有些人便要坐不住了。张尚书您说是这样吧?”檀远铭倒也不同张延庆敷衍。

      “怎么会呢?”张延庆讨了个无趣,只在心里骂檀远铭这小子果然在近蛮夷处待久了,人也是个不讲礼数的。

      又一场宴乐起,众人将目光移落回歌舞上。

      刚才那一小出闹剧倒像是一片云絮,轻飘飘从所有人心上头掠过。浓醺浮上,檀远铭眸中蕴了些湿,嗓子带着喑哑,侧着头瞧身边人,眼神勾人得紧:“不过,这昭京有一处好,”说了半句,他卖关子似的,闭口又不提了,想等着边上人儿主动问下一句。

      楼落时只轻轻扫他一眼,让他如意算盘落了空。

      檀远铭头次栽跟头,觉得几分挫败,可他向来是个好胜的,愈败愈勇,又不甘心没了下文。于是,他自己也觍着脸将下头的话说了下去:“美人多。”

      不出檀远方所料,楼落时自是不理他。

      “怎的,刚刚不是楼大人心心念念要本王到前头来吗?如今见了本王,怎么不说话了?”檀远铭挖尽心思挑起话头。

      他平日在胭脂水粉里可是混得如鱼得水,向来都是姐儿们贴上来同他诉情,他倒成了金口不开的那尊佛。也有兴起时,他只消一两句浑话,便让姐儿们一张脸泛起红晕,鲜艳欲滴。

      “唉,昭京也有一处不好,就是小美人不太爱搭理人。”头次做着倒贴活儿,檀远铭也有些拿捏不准。

      “王爷慎言。”楼落时也不将目光分与他半分,只是冷言提醒。

      檀远铭损了颜面,哂笑一声,不再说话,只是喝闷酒。

      楼落时到底也才十六岁年纪,这阵子,惯爱吃甜食。案几上的丝窝虎眼糖倒是常得她青睐。她伸出筷子去夹,可这糕点成心要同她做对,怎的都夹不起。

      檀远铭虽是闭嘴不说话,只喝闷酒,但却也是不动声色地将案几上情形收入眼底。见着一人一糕都了一阵子,终是忍不住笑,放下杯盏,拿起筷子,故带着些嗔怪:“怎么尽喜欢些甜食品。”边说边将那不听话的丝窝虎眼糖送入了楼落时的碟子。

      “从小便爱吃惯了。” 楼落时也不客气,接过那块糕点轻轻咬了口。

      檀远铭又是一声轻笑:“小姑娘吃多了甜食,不好。”

      “人喝多了酒,也不好。“ 楼落时不去看他,只是细嚼慢咽。

      “那可不见得了。楼大人,你要知道——” 檀远铭笑语,想要同小姑娘谈些“道理”,殿中的丝乐却戛然而止。

      一闹一静,一弛一张,像是一张弓倏忽拉满,弦上箭蓄势待发。楼落时一颗心也紧绷起来,将目光盯向了坐在龙椅上的檀镕琪,下一秒,若生出什么变故,她是第一个要冲出去护住檀镕琪的人。

      檀远铭也警觉得很,腰背挺直,将手放在了膝盖上,身形有一瞬间的晃动,连他自己都未注意到,那一晃动,便是将楼落时挡在了身后。

      “ 臣高义有一言进上。”满堂寂静时,只见殿中一人出来,高喊到。原来是那钦天监监正高义。

      “近日,臣观天象,有客星出于阁道旁,大如盏,光芒烛地。” 字字高顿,掷地有声。满堂被这一颗颗石子砸出了涟漪,左右交耳,窃窃私语。

      “这,新帝登位,便生此等异象。”

      “不祥啊不祥啊。”

      “古之未见女子辅政。”

      “前朝魏后垂帘听政,便有客星出阁道。”

      “这魏后祸乱朝政……”

      底下文官“才思敏捷”,“旁征博引”,只一会儿,便从天象扯到了前朝覆灭之事上,前车之覆,后车之鉴,竟生出些戚戚惶惶之感来了。

      檀镕琪坐在上头,望着底下众人窃窃私语,只觉恍恍然。才轻歌曼舞,怎就哀声四起了。

      客星,光芒,这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处在一片云雾中。听不懂旁人讲的是什么,也不晓得为何生此遽变。

      光芒烛地?他费尽心思琢磨刚刚抓住的只言片语,“灵光”迸现,那这夜间便更亮堂些了,他脱口道:“甚好甚好!”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陛下切莫妄言啊。”刚才众臣只是戚戚然城墙摇摇欲坠,如今便是摧枯拉朽坍得稀烂,莫说城墙了,便是这天地都崩裂了。

      哀叹四起,是天地间一大锅煮沸了的水,咕嘟咕嘟水泡迸溅。这殿堂成了戏台,朝中文人是天生会唱戏的,无须练功,无须粉墨,一开腔便是有模有样。口中唱词信手捏来,身上动作更是步步逼真。

      有人面上褶皱四起,有人捶胸顿足,更有老臣伏在地上,呼天抢地求苍天莫要降灾。真真是一场默契十足的热闹戏。

      群演将气氛都铺垫好了,主角也不能落后半分。高义顺势扑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满室寂然,群演默契地闭了嘴,这是留给主角的高光时刻!

      高义不负众望,声音颤抖,使出那穿透云霄之力,高呼道:“天生异象,那是上天给的警告,还望陛下能修身自省。”好似下一秒大祸就要临身。

      “望陛下修身自省!望陛下修身自省!”那寂静的众人又喧闹起来,这回演的却是大合奏。

      檀镕琪刚登帝位,何时见过这种场面,众人的声音如同浪潮一波一波向他扑来,修身自省,他做错了什么,为何众人要说天将降灾?

      那潮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望着殿中群臣痛惜的表情,更觉惶恐,渐渐觉得这屁股下头的椅子像是冒出了无数尖针,扎得他生疼。

      “我我——”檀镕琪惶然望着台下众人,又将头扭过去,看楼落时,“我——” 楼姐姐,话还未说出口,他便觉得鼻子上一股酸意冲来,那眼中的泪水就要流下来了。

      “陛下年幼,初登帝位,言行确实有诸多不妥之处。江阁老同落时日后定会多加敦促。”楼落时将这潮水阻断了。

      檀镕琪见楼落时出声,胸中那种窒息感才缓减了些,楼姐姐会帮他的,还有楼姐姐同他一起,他这样想着。

      可下头众人又怎肯如此安生,那潮水是退了些,但依旧是悉悉索索一片响。

      “江阁老多年未涉朝政,楼大人又年纪轻。” 张延庆摸了一把胡须,话语里的轻蔑之意甚至不加掩饰,此时殿中才真正安静下来,“内阁正值用人之际,这相关官职任免,不仅涉及陛下功课讲学,更是干系国之根本,可要慎重呐。”

      众人又附和,“是啊,是啊,是该慎重。”

      楼落时点了点头,“落时同阁老会谨慎的。”语毕,她望向了那本该与她统一战线的江朝林。

      当时那钦天监监正说话,江朝林一个不小心,将一块还未剔骨的鱼肉咽了下去。此时他疑心喉咙被鱼刺卡着了,一直闭嘴轻咳着,一会儿觉得没有鱼刺,一会儿又觉着鱼刺还在咽喉中,哪还有心思理会这篮子事。

      “若阁老同楼大人觉着力不足,臣倒是有几位可推荐,也可请——” 张延庆不死心。

      “咳咳咳。”江朝林终于将那鱼刺剔出来了,往案上小痰盂里吐了一口,长松一口气。

      “江阁老有话要讲?” 张延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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