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病与迷糊症

　　南覃的大课间长达半小时，是留给历届高三生跑操的时间，但培优班的学生拥有豁免权。

　　有人待在座位继续刷题，有人相伴去厕所，或者拿起杯子到水房打水，教室里顿时空荡了不少。

　　祁夏坐在靠过道的外侧，随口问自己的同桌：“你不去打水？”

　　“现在，人很多，”孟佳期解释，“再等一会。”

　　“你不喜欢到人多的地方？”祁夏皱起眉。

　　他本以为孟佳期只是无法像普通人一样交际，属于轻度自闭的范畴，却没想到他连待在人群中都会感到不适。
　　这并不是什么好征兆。

　　然而两人今天刚认识，自己也不好贸然去问。况且他听说这类患者都很反感私人世界被打扰，如果自己操之过急，对他病况表现得过于关注，也许还会适得其反。

　　孟佳期被对方带着点探寻的视线烫到，下意识将笔攥得更紧。他知道自己的异样很明显，但出于某种诡异的自尊，他并不想让祁夏觉得自己另类。

　　“不是，我不是，就是担心人多，会挤到。”他着急起来，但偏偏越说越乱，心里想表达的东西一句都讲不出，最后只能干巴巴的重复，“没有，没有不喜欢。”

　　祁夏看出他的窘迫，心中晒然，想着下次说话还要更注意些。抬手捏了捏对方的脖子当作安抚：“不喜欢也没啥大不了，谁都有讨厌的东西，我还神烦你们班主任呢。”

　　孟佳期被碰到的后颈瞬间起满了鸡皮疙瘩。他努力想忽视掉那种温热的触感，但偏偏祁夏手劲大，按压到穴位后，刺疼的酸意沿着神经窜至全身，激得他头皮都有些发麻。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微张着嘴，怔怔地看向祁夏。

　　谁料罪魁祸首非但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还朝他打了个响指：“看我干吗，怎么着，大帅哥没见过？”

　　孟佳期想说你应该是漂亮，比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还要漂亮。但总归漂亮和帅气都是形容人好看的词语，他还是非常捧场的点了头。
　　“嗯，没见过，你这么漂……帅的。”

　　“哎呦我去，孟孟你可真是太有意思了。”祁夏乐不可支，“不过话说回来，你的头发是不是有点长啊，都快挡眼睛了。”

　　闻言孟佳期下意识去摸额前的刘海，发现确实很长了。自己的迟钝偶尔也展现在这些生活琐事上，想不起按时理发，稍微忙一点就忘记吃饭，因为没关注天气而穿不对衣服，东西也经常丢三落四的。

　　在体会过诸多不便后，他养成了随手记录的习惯。

　　少年再度拿出书包里的笔记本，翻到刚才的那页，在配眼镜后面又添了一行：
　　然后再去理发。

　　祁夏在旁边瞟了眼，觉得他大概是在写日记。虽然不懂这聊得好好的，突然开始写日记是什么操作，但出于尊重对方的隐私，他还是打算移开眼睛。

　　然而下一刻，孟佳期却突然收笔抬头，正巧撞上祁夏将转未转的视线。不用彼此多说，这举动怎么看都很像抓包后的心虚回避。
　　一时间两人相顾沉默，气氛变得尴尬不已。

　　“我没看！我真没看！”祁夏率先打破沉默，曲指做发誓状，“我没偷看别人的爱好。”

　　听完祁夏的解释，孟佳期的脑子乱了几瞬。
　　其实就算对方真的在偷看，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大概是出于对自己异样的好奇，并没有什么恶意。

　　或许他现在就该大方的将本子展示给祁夏，来表现自己并不介意。但这个念头在心里转了一圈后，孟佳期还是犹豫了。

　　虽然笔记里面只记录了一些零星琐事，但偶尔的偶尔，他也会在角落添几笔当日的心情。这么想的话，应该也算是自己很私密的东西了。

　　所以，到底要不要给祁夏看？
　　他记得从前听说过，朋友之间是应该分享秘密的，可是自己和祁夏，算是朋友吗？

　　他们才认识短短的两小时。甚至在一节课前，他还不敢看对方的眼。
　　太快了，有些太快了。

　　事情仿佛从那声“祁哥”开始，就变得不对劲起来，甚至到了自己无法继续设想的地步。

　　这是和赵乐天相处时完全不同的感觉。他仿佛被某种外力驱逐，已经退到了世界的最边缘。倘若再踏出一步，就要被四起的大雾淹没。
　　大雾里都是未知。

　　孟佳期尝试着用解题的方法去分析，祁夏送他了一罐牛奶，这是其一；因为自己对别人发了脾气，这是其二；还有其三，那张扔回来的纸条上，他一笔一画写下承诺——不用怕，以后祁哥罩着你。

　　所以，他们已经是朋友了吧？

　　少年显然兴奋于这个结论，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这实在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除了这条生命外，又和世界产生了别的关联。

　　但好像，也不太对。
　　过去的许多事情从回忆里涌出，有关“疯子”和“神经病”的控诉，还有那些或害怕，或嫌恶的目光，像冷水兜头浇下，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

　　祁夏那么好，为什么要和他交朋友？
　　如果祁夏看到自己发病的模样，又会怎么想？

　　但他给自己回信了啊。 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再正常一点，就可以真的拥有这个朋友。

　　他想得实在用力，脑海中仿佛有两颗小行星骤然相撞，炸裂的碎片伴随火光升腾，声响震耳发聩。

　　有东西在意识里崩断，伴随骨膜上“锵——”的尖长噪音，孟佳期突然开始控制不住地抽搐。

　　他的肩颈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牙关乱颤，像即将在岸上涸死的鱼般拼命喘息。肺泡中的空气被强行挤出，嗓眼不断发出“嗬嗬”声。

　　视线因为极速缺氧而失焦。眼前黑白光晕虚幻，他再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觉得头痛欲裂。

　　耳边隐约传来模糊的声音，似乎是祁夏焦急的喊自己的名字，但他却根本无法给出回应。明明是与自己血肉相连的肢体，此刻却全然不听从他的调度，如同断线的木偶。

　　全身剧烈的疼痛保留了最后半分清明，孟佳期绝望地想，一切都完了。

　　班里的旁人也发现了这边的情况，有人喊来了赵天乐。男生见状赶紧将人扶倒放平，摘下围巾塞住口腔，顺便摁压对方无意识痉挛的上半身。

　　他质问身旁的祁夏：“你是不是和他说什么了？”

　　然而没等祁夏回答，他就接着说：“你以后不要轻易和他讲话，一旦刺激到他就会这样，你也不想看人这么难受吧。”

　　“草.你.妈，现在的重点TM是这个吗，他的药在哪，给他吃药啊！”
　　祁夏半跪在地，强忍着怒火和赵天乐说话。用手托住孟佳期快要仰折过去的后颈，一边去翻他放在桌洞里的书包。

　　他从来没有这么慌乱过，这时孟佳期在他眼中就像盏即将碎掉的瓷器，还是被自己亲手摔落的。

　　“他这是突发性癫痫，吃药也没用。”赵天乐语气更差，出口的话字字刺耳，“你要是觉得有问题，就去找张晨辉把座位换回来。他身体本来就不好，经不起折腾。”

　　“你TM别讲废话，吃药没用就赶紧联系家长接他回去。你们谁扶他一下，我去找张晨辉打电话。”祁夏吼道。

　　这句话似乎触到了什么禁忌按钮，前后围观的人都安静下来，四下死寂一片。

　　赵乐天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奇怪而讥讽，甚至还带着些对待小丑的怜悯：“孟佳期的父母都不在了，他现在一个人住，你打算找谁来？”

　　祁夏像是被人当头一棒，原本快要爆炸的怒意瞬间偃旗息鼓，仿佛燎原后飘散的黑灰。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父母，不在，一个人。这几个词在他脑子里掰开揉碎了滚，却始终不敢拼凑出完整的意义。或许是其中隐藏的情绪太过哀重，以至于他难以想象，承担这些痛苦的人，就是身前这个苍白、瘦削的少年。

　　孟佳期非常瘦，是自己托住他后颈时才注意到的。少年将自己包裹在宽大的衣服里，然而衣料下的骨节却突兀嶙峋，像是经历了长时间的营养不良。

　　祁夏的眼眶突然就有些发烫。

　　自己刚才还和他说过，不用怕，以后都会罩着他。收到纸条时的孟佳期似乎很高兴，当着他的面，将皱成一团的纸片慢慢捋平，然后郑重其事地放进了书包。

　　然而在窥见了对方的人生一角后，祁夏才茫然发现，自己刚才简直蠢得可笑。

　　他根本扛不起孟佳期所承受的苦难。

　　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中，少年渐渐停止了肌肉痉挛，意识也得以恢复。生理性泪水糊了他的半张脸，还有几道从地板上蹭出的灰痕。松开围巾后，嘴角满是溢出的腔内秽物，看上去狼狈又污脏。

　　围观者中有人干呕了一声。

　　但他好像没有听见，在祁夏和赵天乐的搀扶中站起身，接过递来的湿巾，默默将脸擦干净。之后又脱下羽绒服，一点点拍打后背上的灰尘。

　　视线落在地面那条围巾上时，他明显呆了几秒。之后结结巴巴朝赵天乐道歉，表示自己会赔偿。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慢慢趴回桌面，将整张脸埋进臂弯，只留下小半因为情绪过激而发红的耳尖。

　　祁夏看得难受，却不知该怎么安慰。明明孟佳期清醒后一直很平静，甚至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他偏偏就从这阵缄默中，窥到了某种破碎而悲怆的绝望。

　　他从前臭屁起来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很完美。证据是他聪明，长相好，家里的钱八辈子都挥霍不完。世界上的一切都在给他亮绿灯，他仿佛无所不能。

　　但独独在孟佳期身上，祁夏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意外接二连三，几乎要将他打到胆怯。

　　沉默寡言的孟佳期，温和没脾气的孟佳期，会喊自己祁哥的孟佳期。
　　生病也没人接他回家的孟佳期。

　　他们站在命运馈赠的两端。一个满手富余，一个空无一物。

　　这一刻，祁夏突然想通了很多东西。

　　张晨辉之所以安排他们做同桌，其实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复杂。只是因为这个少年独自活在世界上，再无任何人能替他维护什么。

　　换成班里其他任意一个学生，倘若被父母知晓，自家孩子被安排给了一个风评不佳的插班生当同桌，恐怕轻则电话表达不满，重则直接闹来办公室。

　　但孟佳期呢？
　　他失去父母，也没有别的亲人。世上所有的恶意直直扑向他，他却无处求援，甚至避无可避。

　　在上课铃声响起前，祁夏站起身，从后门走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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