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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名
许卿在写字,笔尖在宣纸上一点点泅染出墨色。
窗外暖阳斜射在她身上,也射在纸上,将那歪歪斜斜的字照得格外清晰。
眼睛看不见固然是字丑的原因,但最主要还是因为她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昨晚的事情不可能轻松揭过,她和晓月都清楚。
但两人今天谁也没提。
许卿不敢提,怕自己的身份暴露,更怕再次牵扯到无辜之人——她的身份始终是个定时炸弹。
“晓月,昨晚——”许卿没有抬头,仿佛不经意间询问,笔也尚未停下,“昨晚发生了什么?”
“先生犯了梦魇,胡言乱语。”晓月看着许卿,一字一句格外清晰,“至于说了什么,晓月没有听清。”
“晓月不知先生为什么要问这样一件小事。”
晓月答得很快,像是早就准备好,就等着许卿问
“你很聪明。”许卿放下笔,有一瞬间的愣神,“比当初的我聪明。”
“出去走走?”
许卿这辈子干过最得意的事就是在汉末建了一座“图书馆”——算是她的赎罪。
当年她奔走江东各世家,请求他们将藏书借天下文人一观。
答应的不多,她便先斩后奏,洋洋洒洒三百字,告诉所有人她十分感谢各世家大公无私,愿将世代传承的藏书拿出与天下文人分享。
高帽子一戴,各家或多或少也都出了点书
再加上她将脑海中的书籍默写下——这要多亏于原主博览群书和那惊人的记忆力。
这便有了“继兰楼”,其中藏书供天下人无偿借阅。
当然也顺便卖些茶水、纸笔。
因为她穷,即使生活拮据,也供不起。
书籍的保存和修复耗时耗钱,她又还在不停的收集新的藏书,有时遇见穷苦的读书人也忍不住救济。
许卿戴着斗笠,坐在角落里,她不太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两个人坐在她旁边的桌子上,在聊着。
许卿也就听着。
“当年董卓作孽,兰台藏书损失大半,多亏了这许子泽和这江东世家无视门第之分,设这继兰楼啊。”灰衣男子感慨道。
“是啊,只是这许子泽当真是可惜,一代英才不输你我男儿,到头来不过落得个……”另一个黑衣男子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只不过轻声叹了口气,道,“落得如此境地。”
“确实,比起那班婕妤也好不了多少。”灰衣男子说出了友人没说出口的话,“许先生才华有余,谋略不足,若生在盛世的富贵之家,或许也能是班昭那般才女,续写《汉书》想来也不在话下。”
“非也,班昭写《女诫》,可这许子泽行事却大胆,丝毫不顾及男女之别。”黑衣男子皱眉,“孙伯符,周公瑾,郭奉孝……与诸多人纠缠不清,岂可与班昭作比?”
他这话已是受过许卿恩惠,好听了些,外头那些谣言都不知传成什么样子。
一个已有婚约女子长期身处军营,为救其他男人瞎了眼睛,在其死后更是痛哭不已。
委实……令人费解。
起先还有人怀疑舍命救人一事是编造,但后来许卿主动取消婚约却坐实了它。
所以外面那些话确实不好听。
“敢问二位可在意寒门与世族之别。”许卿轻轻扣着桌角,忍不住问道,她声音清润,一听便知是女子,
“自是不在意。”黑衣男子轻笑,继兰楼为许卿所建,有女子在算不得什么奇事。
“这楼的主人许子泽不是早就说过,谁要是以出身论英雄,便是与她作对。”灰衣男子补充道。
“那二位可在意男女之别?”许卿再次问道。“许子泽不以出身论英雄,不只是指士庶,同样指男女,她要得是天下人皆平等……”
“呵。”黑衣男子原先还有些反思,听见面前女子这番痴论,忍不住笑出了声,“人皆平等?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
“为何可?”
许卿不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时冲动和这男子争论起来,两人生长的大环境不同,思想观念不同。
简而言之,三观不同,再怎么争论都无法互相说服对方。
哪怕他也觉得不应有士庶之分,那也只是因为他是庶族,这对他有好处。
“这位郎君可知,若是我许子泽不敢扬言要叫天下人皆平等,无论士庶男女皆可坐而论道,便不会有这继兰楼?”许卿无意做毫无意义的争论,留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这个地方她太熟悉了,不用人扶,不用眼睛看,都能走得畅通无阻,不用担心磕到桌子。
“她说她是谁?”黑衣男子大惊,忙问身旁的友人。
“许子泽?”灰衣男子也尚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冒犯啊!”
许卿回到房中,又在写字,只不过比出门前还丑。
她早料到按孙尚香那态度,流言蜚语不会好听。
但在继兰楼被人公然议论是她没料到的。
只是这等小事,便几乎让她声名尽毁,曾经她帮助过的人都要怀疑她的心思不纯。
那若是她的真实身份被世人所知,又会如何。
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那两个男子她见过。
那时继兰楼才刚建成,她也像今日这般戴着斗笠,坐在角落听他们讲话。
言语间满是对继兰楼,对她、对江东父老的赞美。
可今日……
“砰。”许卿把笔一搁,胸中像是压了一口气。
她该怪他们忘恩负义吗?
可他们口中本便是事实,言辞公正,甚至隐约可见对她的维护。
一切仿佛只是她自作自受,偏要清高,偏要在这封建社会宣扬平等,偏要宣扬女性解放。
又偏要在意他人的看法,在意那些只当她胡言乱语之人的看法。
既然选择了孤高,为何还要在意他人眼光。
因为……
“世人多愚昧。”
“我尤甚。”
许卿突然大笑。
我尤甚。
她“看”向晓月,极其突兀地说:“晓月,你觉得那两个人说的对吗?”
“先生于他们也算是有恩,他们私下议论先生,非君子所为。”
“在背后随意议论他人固然不对,可我问得是你是否赞同他们所言。”
“我……”晓月看着眼前的青衣女子,许久才答道,“不赞同,先生品行高洁,与讨逆将军全然是友人之情,若是单看先生谁又能说女子定不如男。”
几个月的相处下来,晓月哪怕最开始还因为一些风言风语对许卿有些偏见,但到现在她已经很是了解许卿的性格。
坦荡如砥,以清高自许,就算是心思不纯,那股傲气就足以阻止她做出恶事。
“那若是你从未与我相处过,又会如何认为?”
晓月愣在原地,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可就是因为答案显而易见,才让人不敢、也不愿回答。
“先生……”晓月感到心涩,那些人只会像她当初一样怀疑许卿。
一个正直到几近死板的好人,在他人眼中不过如同弃妇。
晓月想到自己当初,她嘴笨,脑子不灵光,一向不讨人喜欢,所以才被派来照顾许卿。
那时的她只有前途渺茫的绝望,诚然许子泽早已盛名在外。
盐、铁、船以及各种兵器的制造,那惊人的才华早以让她名扬天下。
可只那一点——不忠不贞,不守妇德,就让连她这种奴仆都鄙弃不已。
晓月心涩,这样的人啊……不该如此。
许卿久久没有听到晓月的答复,但心中已然猜到。
她不禁笑出了声。
却仿佛是有冰凉的液体滑过脸颊,她哭了。
哭自己,更哭这世道。
“晓月。”许卿忽然开口,声音还染着哭腔,“你想学兵法吗?”
“或者是文、琴、造船,甚至是我会的一切。”
许卿不知道自己怎么吗,事到如今,她竟还会在意后继是否有人?
“我……先生,晓月年岁已长,且贵多不精。”晓月开口,心中已是骇然。
贵多不精,曾几何时,那位儒将也曾在她请教武艺时说过一样的话。
“子泽兵法谋略已是上乘,但身体孱弱,硬要学武,恐会贵多不精,适得其反。”
周瑜也曾这般教导她,可她今日竟又忘了。
“对,贵多不精,”许卿抽噎了一下,强装笑道,“贵多不精,是卿糊涂了,晓月就挑个一两样吧。”
琴,造船,晓月选了这两个——许卿最是盛名在外的两个。
许卿眼睛看不见后也很少弹琴,但适应会也就好了。
摸清了琴弦的位置,也就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于是她教晓月也不是很难。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才教晓月一会,又好像是教了十年。
许卿双手都在打着颤,几乎又要哭出来。
她叫晓月闭上眼睛,手随意在琴弦上一拨。
随后又叫晓月睁眼,将刚才的声响弹出来。
晓月有些错愕,但还是照做。没试几下,熟悉的旋律响起。
许卿没忍住,也不想在忍,任由眼泪掉落,却还是再次让晓月闭眼,用手随意敲打桌子。
然后再让她弹出那段敲桌子的声音。
晓月没有让她失望,只是错误的次数更多了几次——这不过是因为她今天才第一次接触琴。
想到这,许卿不禁失声痛哭。
她现在固然有发现美玉的惊喜,但更多的是明珠已蒙尘多年的悲凉。
这世道啊!
若不是她,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晓月是绝对音感。
她当初顶着巨大压力,执意建造继兰楼,不也是为了天下寒门子弟能多个机会读书,为了这天下不只有士族才可一展宏图,成就丰功伟业吗?
“晓月!”许卿几个踉跄,上前抱住晓月,泣不成声,“你不该是我教啊。”
我怎么配教你,我一个瞎子只会耽搁了你,你应该有更好的老师。
“你去找……去找公瑾,找那位周将军。”
这般的美玉,若是他知道了得有多开心。
“晓月,走,我带你去找他,快。”许卿拉着晓月就要往外走。
“先、先生,现在有些晚,不妨等明日。”晓月轻声劝道,她被许卿的架势吓到,有些手足无措。
而且太阳已经偏西,这个时候去找周瑜,对先生而言,真得不合适。
“没事,”许卿抽噎着,“不要紧,要紧地是你。”
说完,硬生生把晓月往外拽,无论如何也不肯听劝。
她们去周瑜的府邸几乎畅通无阻,那些仆人许卿都认识,还很熟。
他们大多对许卿印象甚好,也都觉得许卿与周瑜之间只是误会,聊几句就能和好如初。巴不得许卿主动放下身段,前来拜访。
许卿一路上没多说什么,解释只会越解释越乱。
她以为自己能很平静得面对故人,可当她跪坐在那人对面时,依旧心如擂鼓。
周瑜像是刚沐浴过,她鼻尖还能闻到皂角的香气。
他似乎也诧异她的到来,好一会才开口询问:“何事?”
“可是遇到了麻烦,子、泽?”看着许卿脸上未擦干的泪痕,周瑜又补道。
若说是完全没有情谊了,那固然假。
但要说他们还能像之前一样亲密无间,那更是假的很。两人当初闹得委实是难看了些。
难看到周瑜也想不到自己还能和许卿坐在一张桌子上谈话,还能愿意对她以表字相称
“不是麻烦,是我有个大惊喜要和公瑾说。”许卿笑了,露出一排干净的牙齿,很是快乐的神情,配上泪痕,有些滑稽。
她将晓月的事情如数相告,并请求他当晓月的老师。
周瑜固然惊喜,但还是拒绝道:“瑜近日公务繁忙,恐怕不能盛任。”
是啊,孙策刚死不过数月,江东未稳,孙权年纪尚小,不能服众。
他们这些大人物都忙得很,原本她也该是很忙的,只是因为这双瞎了的眼睛……
“抱歉,是卿唐突了。”许卿低头,有些尴尬,她又忽略了公事和私事的不同。
就像先前,她拿着新编的曲谱去请教周瑜,那时他也是公务繁忙,但仍是耐着性子解释,自己没空,她要等些时候。
和今日何其相似,她永远是不懂事的那个。
从小到大的生长环境,使他们在乱世中迅速成长,而作为穿越者的她,却是不知轻重缓急、人情世故,履次犯错。
明明他们同岁,甚至如果算上她在现代的年龄,她还要更加年长。
这就是差别吗?哪怕她努力适应,早已定性的思维方式却总是无法更改。
而且,就算适应了真得是一件好事吗?
许卿不知道,一日之内,接连两次犯先前犯过的错,她早已糊涂。
或许她应该在自己心情平复下来前什么也不要做,什么也不要说,好好冷静一下。
“无妨,我虽是无空,但幼时学琴的老师还是可以教她了,既然是个好苗子就不该被埋没。”
“多谢。”许卿低语,声量很轻,她甚至不确定周瑜是否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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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小说没人看吧,但我还是想说:中考我605,满分650,太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