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之音

　　“如果可以，米迦勒，我宁愿你永处神圣至高的荣耀中，哪怕与你战场为敌，彼此相杀，我也不愿见你翅翼染尘。我将堕落，以另一极端的方式得偿所愿，却不是众灵喜闻乐见的样子。而你，必是与我相反的另一极端。”

　　伊甸园中，米迦勒对路西菲尔说：“即使诸天星辰黯淡，也不该是兄长叛离的因由。光与正义将由谁来守护呢？荣耀之名的亏缺将是天国的伤痛。”

　　“你来代替我吧。”路西菲尔说。

　　可是云端对决之后，路西菲尔又后悔了。他预料到，这一场交锋可能是他与米迦勒的最后一次接触。将来，曾背叛过的地方是回不去的。米迦勒，也将成为云端一个遥远的符号，一场缥缈的梦。

　　“我还记得先世，第一眼看见你就认定你一定是世间最美的造物，因为你有着无法形容的英俊容貌与烈焰般明亮的瞳孔，你朝我伸出手掌，带我巡视天庭，引领我从紫罗兰花溪到轻音宫殿，再到天使乐园。那时候你温柔亲切，慈悲如神。如今火焰熄灭了吗？慈悲也被你视为破旧的披风，将要丢弃吗？”

　　“那个世界，很久远了吧。那时诸天空荡，还没有这么多的天使，更没有人类。”

　　米迦勒上前拥抱他，将头靠在他肩上，说道：“我记得，你曾带我去先世圣哲宫殿，你说：盛极的光明隐藏在短暂的黑暗之后，而所有不幸与患难终将在一扇洞开的门前终结。那时，世界将歌颂坚守信仰的人。”

　　路西菲尔挽起米迦勒垂在他胸前那几缕金色长发，用手摩挲了片刻，说道：“你去守护那一切吧，我早已不是最初那个纯明圣洁的路西菲尔了，云端之上已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而现在，米迦勒与路西法共同漫步在尘土的世上，米迦勒看着他兄长的侧影，深知自己难以挽回，而自己也必然无法追随他。尽管他曾深深地敬仰过路西菲尔。

　　在神创造的先世，他后被创造出来，神将他交托到路西菲尔手上，嘱咐到：“我将你的兄弟米迦勒交到你手上，你当尽心侍奉他，使他熟知这个世界并教会他许多能力。他是我所喜爱的孩子，就像我喜爱你一样。”

　　路西菲尔是米迦勒得生以来看见的第一位大天使，他第一次看见六扇金色的羽翼划过云端的沼泽，闪亮的金辉点亮许多模糊的影子，一些朦胧重叠的东西都有了形状，清晰可辨。那时候，路西菲尔的唇吻红似玫瑰，眼目似神的眼目，贮满恩惠的甘露。

　　路西菲尔穿过殿堂两侧排列的一个又一个水晶烛台，带着一身荣耀走向他，向他伸手：“米迦勒是吧？跟我来吧。”

　　而现在呢？许多事物都黯淡了。

　　路西菲尔，到底怎样才算真实的你？

　　“好凉啊。我记得在先世，有一座神的谷，在极偏僻处，地势险奇，干裂蛮荒。那是除圣哲殿以外，我最常去的地方。那里是没有光的，黑暗和烟雾笼罩着一切，也看不见任何的生机。那时我伫立在谷中干涸的泉眼旁，就会思索：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路西菲尔看着眼下这个稚嫩的世界，开口说道。

　　“后来，那个世界遗留在宇宙中，上帝带我们穿越宇宙无数个星系，拨开无限混乱的时空来到这里，重新创造了这个世界，在这里，他又创造了众多光明美善的天使。像加百列、拉斐尔。诸天熙熙攘攘，丰富热闹起来，我却怅然若失。”见米迦勒没有做声，路西菲尔继续说。

　　“直到那一刻，我看见你在金星天教授一众基路伯箭术，就像我当初教授你一样，我就被你吸引，生了攻占的欲心。同时，罪恶也吞噬了我。”

　　“再后来，神创造亚当那个泥人，我本不喜悦。来自尘土的，有什么可贵！但神却格外钟爱他，说他朴实勤劳、圣洁伟大，命他为王子。又因他弱小，就要我们服侍他，更要求我也向他屈膝下拜。”

　　说到这儿，路西菲尔深吸一口气，沉默了下来。

　　良久，他又继续说道：“再然后，就是现在，我对你剖白这些。相信你早已发觉，我对你的喜悦非比寻常，胜过诸天星辰散发的光辉，仿佛烈焰在我心中灼烧，让我不能自已。米迦勒，你美好、纯明、良善，又勇武、聪慧、顺服，你……”

　　说时，他朝身旁的同伴步步逼近，终于，他一只手抚上米迦勒的面颊，肆无忌惮地亲吻起他来。

　　“路西菲尔……”米迦勒的心因他真切的话语消化如水，又在他热望的气息中摇动，终于与他契合。

　　尔后，他们在星光散射的山岗上紧紧相拥，看千城灯火如赤色汪洋。

　　路西菲尔低头在米迦勒耳畔温柔地发出诱惑的话语：“米迦勒，跟随我吧。你虽并非为我手所创造，但我必能予你足以媲美于神的爱。米迦勒，我爱你，当恒久如此。与我同去吧。”

　　“不可。兄长，不能为我留在圣境吗？路西菲尔，你知道，在罪中，没有永恒的爱与欢乐，只有无尽的伤痛与诅咒。”米迦勒说道。

　　路西菲尔便再次亲吻他，说道：“这就够了。我们所奢望的，在圣境并不能够。与我一道沉沦吧，我的爱侣。我意识到，你是我心中缺失的那一块，我悲痛、不安、焦急、恼怒时，一旦拥抱你，便能得到平息。你或许是从我身体里逃离的也未可知。在你被创造以先，我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震颤。”

　　米迦勒便痛苦，不知如何应对，开始流泪，说道：“你为何要如此为难我呢？我来是劝你归去的，你却以爱恋使我心中痛苦，我岂不爱你，我的兄长，我曾钦慕你的荣光，你一切良善坚强的作为，都成为我的榜样。但我没想到那样的爱会发展到如今的结局。”

　　“为什么哭泣呢？米迦勒，或许神并不允许，但爱本身又有什么过错呢？祂岂不曾料到这些？祂既然料到，既然料到，却仍然纵容这样的忧患存在我们身上，任我们在爱念中挣扎自伤，祂的怜悯呢？”路西菲尔安慰道。

　　这时候，路西菲尔忽然想起不久前天国一个光线柔淡的黄昏，他跪在那位至高者的殿中，在那一位的宝座前，他殷切陈述：“伟大的父啊，您是全知且全能的，您训导我们，当时刻保守自己的内心，不使其失迷、毁坏。可我如今心中总不平安，仿佛有千军万马从园中奔驰而过。亲爱的父啊，这一切异样都指向您的另一位神子，也就是您宝座前安静的米迦勒，我总无法形容见到他时的心情，那是一位能使孩子寂静的心忽然碎裂的灵。父亲，求您指示孩子该如何他？阿们！”

　　然而，慈悲的神却让他从此刻苦己心，断绝与米迦勒的来往，直到消灭心中越界的念想，重归最初那个纯明无欲的自己。

　　他未做应答，然而一出圣殿，他就摘去头上的华冠，脱下身上纹耀的圣衣，在掌心付之一炬，金色的烟灰飘到很远的地方。

　　当时，米迦勒远远看见了，就赶到他旁边，质问他：“你为何要这么做？”

　　他冷冷地瞥了米迦勒一眼，冷峻道：“我做什么，为什么要向你解释？”

　　“你知道焚毁恩荣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吗？你清醒一点，路西菲尔！”米迦勒越发激动了。

　　“与你无关。”路西菲尔说。

　　当时他真是嫉妒米迦勒啊，为什么神可以将他创造得那么完美无瑕，却在自己身上留下这么多破口缺憾。

　　后来，那个凄凉的黄昏沉沦成无边岁月里一颗小小的露珠，直到今日。

　　这时，凭空划过一道金黄的闪电，他们又听见天际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越来越迫近，极其可怖。

　　路西菲尔忽然一把推开米迦勒，转身展开六片金色的翅膀，向声音传来相反的方向快速飞去，与此同时，他的扈从们也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向他聚集，他们一齐消失在茫茫无际的夜色中。

　　而金色的闪电在空中划开一道巨大的裂口，大量耀眼的金色光芒从其中喷薄而出，无数驾着战车的炽天使从光芒中列阵而出，伴随着庄严肃穆的角声，他们从天上下到地上，浩浩荡荡，威扬四方，主神耶和华坐在他们中间。

　　与此同时，地上的黑暗也被驱逐。黑夜化为白昼，虚幻的城池、火光通通化为乌有，他们降落在一片苍白、舒展的砂地上。洁净的光芒充斥着全世界。

　　米迦勒看着他的父亲、他的弟兄们此刻都已降临，恍惚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场惊险的梦境，但肢体上残余的感觉却仍然那么真实——他的兄长，他仰爱的路西菲尔曾给予过他的、缱绻甜蜜的爱意。

　　但他却在紧要关头抛弃他，独自飞去了。

　　这时候，他恍然惊悟自己的罪，那黑暗中与路西菲尔纠缠的欲望，那在温柔的话语中消融的意志，那在堕落的关口徘徊不定的心念，以及此刻，与父神并光明中的众兄弟的疏离，都成为他的网罗。

　　也许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他的心已经偏向黑暗中的路西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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