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月亮做主

　　睡不着，方垚躺了个把小时，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捂热的被窝被他翻腾进了许多凉风。冷意侵袭，冰块似的手脚更是让睡意全无。

　　窗外寒风凛冽，世间万籁俱寂，回忆在夜幕中缓缓掀开，痛苦纷至沓来。

　　白炽灯下周裴歪着脑袋，目光带着探究的意味，“你手腕怎么有道疤？”

　　霎时间方垚连呼吸都屏住了，无措又慌张。

　　他想，周裴是怎么知道的？这个连宿舍里关系最亲近的贺子秦都不曾发现的秘密，周裴是如何发现的？

　　方垚看着眼前的人，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走马观花似地回顾了所有和周裴有关的场景，比翻阅考试重点还要认真，可无论他如何寻觅，也始终找不出答案。

　　两人疏远的关系更使他无法分辨周裴话里的含义。

　　他想不明白，甚至不敢再去深究，怕露出极力隐藏的伤疤，更怕在课堂上失控。半晌，他语无伦次地说：“没有，这个……是不小心划到的。”

　　不小心划到的……

　　如今再度回忆，方垚只觉得自己蠢。这样一个苍白又无力的解释，一个没有任何信服力的答案，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被窝下方垚痛苦地闭上眼，蜷缩成团，温热的呼吸洒在臂弯，他想，周裴会相信吗？

　　夜半下了场雨，势头不大，但也吵得人睡不好。

　　天刚亮方垚就收拾着出了门，连招呼都没打。早上贺子秦爬起来叫他，一摸被窝空荡荡，瞬间清醒了，掀开被子大叫道：“幺儿？！”

　　谢文毣醒得最早，是看着方垚出的门，闻声说道：“别叫了，方垚二十分钟前就出门了。”

　　“我擦？走这么早？”贺子秦纳闷，“他今天走那么早干嘛？”

　　谢文毣叼着笔盖回忆道：“说是喂猫。”

　　“·……”贺子秦无语，“猫猫猫，一天就知道猫！死孩子也不知道给大哥说一声！等会儿非得锤他。”

　　三人吃完早餐，贺子秦成功在教室的角落里逮到方垚，揪着人后颈气势汹汹地盘问道：“如实招来！喂的哪只猫？喂了多少？怎么不等大哥一起？长本事了是不是？”

　　方垚正专心做题，陡然被贺子秦的爪子冰的一激灵，从头到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等缓过来又听到这炮仗似的问题，头都大了。

　　三个大高个堵在桌前，严丝合缝地围着他，像是审问犯人的现场。

　　方垚缩着脖子，老老实实地小声答道：“喂的小花，抓了一碗，昨天听说它生宝宝了，想起早一点去看看它。”

　　“花姐生崽了？”贺子秦画风急转，兴奋道，“几只？什么颜色？亲爹是哪个？”

　　方垚低头避开周裴灼热的目光，点开相册亮给贺子秦看，“三只，一只三花，一只奶牛，一只狸花。”

　　“哟，都有狸花了，那孩子他爸应该是虎子哥吧？”

　　“学姐说好像是奶牛猫。”

　　“不可能，我坚持站虎子哥一票！”

　　两人很快冰释前嫌，就三只小猫崽亲爹到底是谁的问题展开激烈讨论。
　　眼看即将上课，谢文毣独自抱着书往前排走，周裴左右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插话，心里其实也明白方垚是在躲他，旁观了会儿便独自坐到了后排。

　　中午有节体育课，乌云笼罩头顶，世界看上去阴沉沉的，老师带着大家简单拉伸完就开始教排球的要领，方垚站在最后面，听不太清，等到自己上手的时候连基本规则都没搞明白，别人都已经学会发球了，他还在对着墙练习垫球。

　　排球看起来简单，练起来可费劲，方垚控制不好力度，练成了接力赛，满场追着球跑。

　　他当初选课的时候胡乱选的排球，听说过的几率比较大，而此刻已经有些后悔，像他这种运动困难户就应该老老实实选太极拳，学会了暑假还能在外公面前露两手。

　　半节课下来方垚跑的大汗淋漓，冷风一刮，又冻得喷嚏不停。

　　天冷，老师盯得不严，陆陆续续有同学离开，方垚看看排球，又看看自己红肿的手腕，果断混进队伍里。

　　山上的枝叶仍是枯黄的，一眼望去和这天空一样灰扑扑阴沉沉的，方垚对这块不熟，看时间还早，索性当成散步，沿着小路走走停停，看见有拍婚纱照的，也有来旅游的。越往上走越冷，狂风呼啸着拍打在脸上，额头和耳朵冻得有些发疼。

　　他们学校依山而建，后面是风景区，一年四季来游玩的人都不少，今天人还不算多，大概是受天气影响。走得离排球场有些距离了，方垚摸索着耳机戴上，音乐一开，屏蔽掉世界的喧闹，在属于他的歌单里畅游。

　　虽是阴天，但心情极好。

　　这一段没人，方垚放心大胆地哼起歌来，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轻拍、挥舞，脚下步伐轻快。

　　“在半空中真好，不会吵，人少……”

　　他高兴极了，越走越快，等回过神已经走了好远，回头看，甚至能俯瞰半个校区。

　　头顶的云压得更加低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方垚惦记那个被抛弃的排球，等到歌曲切换到下一首，终于依依不舍地往回走。

　　然而风雨来势凶猛，不等方垚跑回去，天上就已经下起了豆大的雨点。

　　二月的天卷着劲风在他的脸颊剐蹭，方垚瘦小的身躯在风雨中几乎站立不住。

　　雨势愈下愈大，天上像是豁开了一条口，海水倒灌。

　　周裴心里揣着猜测，站在门口看陆陆续续进篮球场躲雨的同学，看来看去始终没瞧见那个人。

　　排球场后面是个小山，因为对外开放，平时游客很多，所以前两年建了几个亭子在半山腰，但如今这么大雨，那路又陡……

　　“地好滑啊，我刚刚差点摔一跤。”身旁同班几个女同学抱怨道。

　　“真的很滑，风又大，我走都走不稳。”

　　“诶？周裴，你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外面多冷啊。”

　　话音刚落，转头看去的瞬间那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撑着伞一头扎进雨幕。

　　球场早已空无一人，周裴按照指示牌沿石梯走。狂风吹得伞左右晃动，衣襟灌满凉意，他艰难地朝前走，路过好几个亭子终于在人群中远远看到坐在那里冷地搓手的方垚。

　　亭子聚集不少人，坐的地方有限，于是大部人便只能或站或蹲在中间。

　　石板路光滑异常，周裴想起刚刚几个女同学的抱怨。他看着角落里小小的人，心脏收紧，突然很想知道方垚走这条路的时候有没有摔跤？淋雨了吗？

　　头顶被一片黑影笼罩，身边的人群移动位置，方垚低垂的视线里多出一双白色休闲鞋，抬起头，目光在碰到来人的瞬间有些呆滞，他张了张嘴，不知该打招呼还是问一句你怎么来了。

　　躲了一天的人居然出现在眼前，此刻不熟的关系让这舍友的身份显得更加尴尬。

　　然而周裴主动开口：“冷吗？”
　　他提着把长柄伞，雨水顺着伞尖在脚边汇聚成一滩，映着两人的面孔。

　　方垚愣了两秒，神情有些恍惚，回道：“……还好。”他不明白周裴的来意，但昨天的对话让他清楚自己应该离这个人远一点，越远越好。

　　周裴说：“我带了伞，但是这会儿风大不好走，你先把我的衣服穿上，雨小一点了我们再走。”他说完兀自把外套脱下来披到方垚的身上，仿佛刚刚问那句话只是走个形式。

　　带着体温的外套裹住方垚小小的身体，鼻翼间尽是依附在布料上的烟草味。

　　难闻的气息引起方垚生理性不适，他后退半步别开脸，将衣服拽下来退还给周裴，“我……我不穿。”

　　周裴抱着臂不说话，俨然一副拒绝的姿态。

　　“你穿上吧。”方垚执拗地保持着递的姿势，态度很坚定，说话间却带了几分颤抖的哭腔，像是被逼急了。他重复道：“我不冷，你穿上吧。”

　　四周不断投来好奇的目光，周裴没法，只好作出让步，低声哄道：“这样，等雨小点了你再还给我。”

　　他俯身下来靠近了些，扑面而来的烟味重得刺鼻，方垚忍住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冲动说：“真的不用了。”

　　周裴面上冷硬，可又不能真在大庭广众之下强迫方垚穿上，他又不是土匪流氓，还能拿枪逼人家，三两回合下来耐心耗尽，冻着张脸不再说话，算是由方垚去了。

　　可惜方垚是个没心眼的，甚至有点白眼狼，根本没有感受到四周冻人的气息，见他不再为难自己，松了口气便退到旁边听起歌来，耳机里依然是那首“在半空中真好，不会吵，人少”。

　　可原本平静的情绪却偷偷翻腾起来。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想了许多，例如周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例如周裴最近为什么总是在他眼前晃悠，例如周裴刚刚为什么突然关心起他来了。

　　可是许多事情都没有答案，方垚也不会傻到真去找一个结果，他只是不明白，只是觉得奇怪，仅此而已。

　　他抬头看看亭子上的监控摄像头，脑袋里冒出奇怪的想法。难道周裴也在他身上安装摄像头了吗？

　　不过这个可笑的想法刚冒头便被方垚按了回去，他自嘲地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一天天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周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又见他小声嘟囔，几个字眼拼凑在一起，已经猜出七八分。冻着的脸渐渐融了些冰，周裴坏心思地想，既然这个小白眼狼不记我的好，那么让他忘不掉我也不错，于是他面不改色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你身上装监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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