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总想杀了我

　　入眼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被，高低不平的丘壑。虚空仙山不比云雾山巍峨耸立，山间没有过于陡峭的崖壁，而是任由草木生长。仙气也比不得云雾山浓厚，不过是人间籍籍无名的一境。

　　当年虚空派被灭满门，引得修仙界喧哗一片，却无人愿意掺合三流门派的仇怨。数一数二的仙门世家派出几名弟子彻查此事，阿兰若就是其一。

　　最终是阿兰若首先复命，说斩杀了为祸的大妖，惹得众人侧目，草草了结。

　　如今时隔三百余年，她又来到这个地方。

　　还没靠近虚空地界的时候，阿兰若就淡眉轻蹙，叹了一句：“好大的怨气。”

　　箫宴听见了，左顾右盼却什么也不能看见。

　　师徒二人直接落在了虚空派荒废的群筑前，象征着门派地位，用金丝镌刻着名字的乳白色大石被青苔覆盖，苍凉阴冷之感扑面而来。

　　废墟般倒塌的木质房屋因为没有了仙力支撑，已经腐朽地看不出模样了，依稀能看见曾经被妖力损伤的痕迹。俄而遇见几颗参天大树破屋而出，廖无人烟。

　　阿兰若放慢了脚步走在这片废墟之间，仔细观察感受。

　　蓦地，身后传来了少年的惊呼。

　　一转身，看见箫宴的腿被一条半米粗的藤蔓缠绕，拖拽着在地上，向着远离阿兰若的深林飞驰而去。

　　阿兰若飞跃至空中，一个手刀下去，夹着真气的风刃就劈断了粗壮的藤蔓。那剩下的藤蔓速度不减，就逃也似的地缩回了深林。

　　阿兰若扯下头上的赤色发带，一手执着一端，那发带就像有生命般向箫宴的腰间蜿蜒钻去。

　　趴在地上刚缓过来地箫宴，立刻就被阿兰若又扯回了身边。阿兰若松开赤色发带的一端，任那发带缠绕她的纤腰，将师徒二人背靠着背，紧紧地绑在一起。

　　箫宴惊魂未定，感受到身后女子的有些薄弱的肩背，却有些安心。然而这种安心却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箫宴就看到他们被包围了。

　　那些包围他们的家伙有些是拔根而起能够移动的树木，有些是腾飞在空中尖锐巨大的花岗岩，有些是变大几十倍的飞禽，更多的是呲牙咧嘴，眼放绿光的走兽。他们以阿兰若师徒二人为中心，一步一步地疯狂地缩进。

　　阿兰若先用风刃砍到眼前一波怪物，得到片刻安宁就飞旋个身去对付另一边的怪物。而箫宴就只能看着眼前被阿兰若砍到的怪物慢慢爬起来，一步一步逼近。

　　箫宴的嘴唇被自己的牙齿咬得流血，腰间勒紧的发带时刻提醒着他的无能为力。

　　当年也是这样！也是这样！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兰若描下的阵法一步步缩进，将整个凌云派锁在其中。他的母亲在阵中，硬是耗尽半生修为，拼出全力，才将年仅四岁的箫宴给传送出阵外。而他，只能看着，只能看着。

　　风和泪模糊了他的眼睛，他记忆里最后一眼的母亲，是伏倒在地上，吐着鲜血却对着他温暖笑着的模样。

　　箫宴猩红了眼，看着眼前的一群怪物就像看到了当年的那个描金阵法。他紧咬牙关，却感觉喉咙像嘶声裂吼般干涩疼痛。

　　忽然箫宴看见深林远处射来一箭，他没有出声。仔细一看，箫宴便知道这箭的力度大概是能贯穿他们二人的。他闭上了眼睛。

　　若是以我命换她命，也是不错的。

　　耳边风声呼啸，腰间的发带也松开了，失重的感觉也随着而来。

　　箫宴惊恐地睁开眼睛，发现那个空中的红色身影离他越来越远，依稀向着他施法。

　　“噗”是钝穿血肉的声音，施法的动作一滞，却没有停下来。

　　他看见自身周围飞快地汇聚起淡蓝色的真气，迅速地将他罩起来，降落在地上。而就在法罩严丝密合地那一秒，猛兽飞禽都扑了上来，好在最终还是被格挡在外。

　　箫宴透过保护罩，透过那些重重叠叠围攻他的怪物身躯，看到了肩上中箭的阿兰若。她的腰板还是那样笔挺，丝毫没有受伤的模样。

　　“哎。”微不可闻地，她叹了口气，遂即气沉丹田，“何方妖孽，速速现身，莫要逼我大开杀戒！”

　　女子的声音穿透整个虚空仙山，让那一群怪物不禁停下来，捂住耳朵。这是一种威压，能够彰显一个修仙者的境界与实力。

　　寂静的间隙，阿兰若从空中落了下来。淡蓝色的保护罩隐去，她伸手架起跪坐在地上的箫宴。

　　肩上鲜红的血因为使了劲而汨汨地淌着，有一滴不小心落在箫宴了的眼角，顺着他微仰的头没入乌黑的鬓角。

　　是了，妖女怎么会有那么容易死呢？

　　他好似是这样安抚自己狂跳的心，但内心深处却有一道声音在说着：

　　“一个十恶不赦，阴狠狡猾的人居然会负伤救人？”

　　阿兰若没有去看表情扭曲的少年，将他护在身后，盯着深林等待着。

　　这时，所有的树怪，石怪和精怪都背过身去，朝着深林深处匍匐下来。一个由乌色气体幻化成的窈窕女子便从深林中出来，她的脚尖轻点地上的精怪，不一会儿就到了跳跃到了阿兰若前。

　　乌色气体幻化而成，看不清出原来的面貌，只能影影绰绰地猜到其动作。

　　“又是一个个道貌岸然的臭东西。何故闯入我的地界？”那女子自知打不过阿兰若，气势却丝毫未减，语气中还带着股天然的媚。

　　狐妖。怨气。

　　“既已身陨，该入六道轮回。何愁何怨，迟迟不肯离去？”阿兰若毫不留情面地戳穿她，惹得那团乌气波动明显，怒气冲天。

　　“何愁何怨，何愁何怨，好一个何愁何怨！”那乌气不断膨胀，绪起攻势。

　　“这位姐姐！”箫宴从阿兰若背后跳了出来，大声地喊道，“我师父她比较木讷，性情冷淡，说话不好听。但她没有激怒你的意思！”

　　那乌气朝向少年，似乎看着他，停了下来没有说话。

　　“姐姐，我们师徒二人是受人所托，来找栗斛姐姐的。栗斛姐姐曾救人一命，可惜那人被困荒山，永世不得出。师父带我出来历练偶遇他，他便求我们来替他报恩。”

　　栗斛就是那个欺骗了九婴的女人。

　　箫宴谎话连篇，却说得情真意切，惹得阿兰若都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长歪了。

　　阿兰若沉思。

　　那狐妖听到箫宴说道栗斛的名字，逐渐冷静下来，“你们走吧，栗斛死了”，狐妖背过身去。

　　“啊——”箫宴惊讶地张开了嘴，接着沉住了气，“不知栗斛姐姐可有立碑？我们也好祭拜一下，算是报了恩情。”

　　见狐妖迟迟未回答，箫宴超过阿兰若，跑到了那团乌气面前，拽着她的手说，“姐姐，我们也不能做出什么对你和栗斛姐姐不利的事情了。就让我们去吧。”

　　狐妖转过身来，看了阿兰若一眼。见她没有开口否认，便说道，“可以，但我要你们以天道起誓，不会伤害我们母女。”

　　箫宴呆住了，以天道起誓，这世上没有多少人敢以天道起誓。哪怕他们此刻没有任何想法，难保未来会因为各种原因而违背誓言。若违背的是天道誓言，那是天道是绝对会降临惩罚的。

　　“阿兰若以天道起誓，若我伤害栗斛及其母亲，便立即横死。”在箫宴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阿兰若已经起誓结束了。

　　他这师父连起誓都干净利落，不整那些花里胡哨的......

　　“箫宴以天道起誓，若我伤害栗斛及其母亲，便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他也迅速结了誓。

　　“好！”

　　狐妖说，栗斛是在一个雪夜里，被她从雪堆里抱出来的人族婴儿。她看她那么小，放外面一夜怕是要冻死了，便起了怜悯之心，收养她做女儿。栗斛从小就是个亲近的妖族的孩子，哪怕知道自己是人族，也不曾嫌弃他们。

　　阿兰若师徒二人跟着狐妖，很快来到了一座坟前。

　　阿兰若远远的便觉得不对，快步走到了坟前石碑，以手触字。

　　“你要干什么！”那狐妖立马过来挡在阿兰若前。

　　“栗斛，有话留给你们。”

　　狐妖紧盯着阿兰若的一举一动，对她的话表示怀疑。

　　“你是怨灵，而她的话要以血启封。”阿兰若有些不耐地解释道，说罢便划破了手掌。

　　狐妖见状，也只好撤开，眼里却有着什么光。

　　阿兰若将血手贴上了石碑。

　　“师父！你肩上不是有血吗？”箫宴看着阿兰若流血的手掌，有些不舒服地说道。

　　“哦，忘了。”语罢，便用一只完好的手拂过肩膀。而后肩膀上的血就止住了。

　　看地箫宴直想发火，但又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九婴，是你吗？我总感觉你会回来找我的，当然，也可能你早就忘了我。”一个清澈的女声响起，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栗斛这一生，最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也是妖，但她养我长大，免我受苦，可却被那虚空派掌门抓去，活体取妖丹，生生把我母亲给折磨死。不光是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叔叔舅舅，我的弟弟妹妹......”

　　“我却因是人族而逃过一劫。”

　　“我真的恨他，我好恨他！九婴，你知道吗？”

　　那声音忍不住哽咽。

　　“但我现在，更恨我自己......”

　　“我恨自己没保护好他们，也我恨我利用了你。”

　　......

　　“九婴，我从来就只对你说过两句谎话。”

　　“九婴，希望我的死，能让你好受点。”

　　后来那狐妖痛哭了一场，告诉阿兰若，她知道栗斛是自愿赴死的，也就没什么执念了。她决定去找栗斛，于是转身就上了黄泉路，满山的怨气也消散了，那些怪物也都变回正常的模样了，整个虚空仙山多了几分生命的气息。

　　“原来这满山的怨气全是她一个人的。我还以为是虚空派弟子的，没想到那些人却是罪有应得！哪里生得出怨！”箫宴嘲讽地说道。

　　阿兰若却无意理他，而是动手结印，将栗斛留下来地一魄锁在一颗坟头的小白花里。

　　栗斛说她想把这一魄送给九婴，无论是他想捏碎了吃了，还是留下来陪他。

　　结完印后的阿兰若明显虚弱了很多，但打坐运转一周天后便又恢复了精神，带着箫宴上了路。

　　再一次来到荒山，箫宴就没有那么害怕了，但他还是抓紧了阿兰若的手。他感受着她手上的伤痕，心里觉得怪怪的。

　　阿兰若跟他想的不一样。

　　“九婴。”阿兰若轻轻叫了一声，“我把她给你带回来了”，语毕阿兰若便把小白花放进了潭中，很快小白花就消失不见了。

　　整个潭面寂静了好一会儿，俄而从水中弹出一个宝盒。阿兰若身手极好地接住了，打开一看，里面正是她要的龙筋。

　　于是她就准备拉箫宴走。

　　“不见九婴先生一面吗？”箫宴问道。

　　“他没心情。”

　　“好吧。”

　　说完师徒二人便相携离开了密潭荒山。

　　直到远远出了荒山地界，箫宴才问道，“师父，你觉得九婴先生会捏碎栗斛的魄还是留下来？”

　　“你觉得呢？”

　　如果是你，箫宴，你会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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