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绕未安枝

　　蒲草的双腿像灌了铅，沉甸甸地，违背他的本意向玄渊走去。
　　玄渊的命令，是直接下在他灵魂上的，根本没可能反抗。
　　“哥哥！”蒲苗扑上去抱住他，费力阻止他往前走，“哥哥，你别过去，那可是鬼王。”
　　蒲草的额头滴下汗来，手紧握成拳。
　　他们马上就要走到山口，明目后他能看见山口处透明的结界，玄渊解开了他身上的封印，可没解蒲苗的，他过去是没事，但蒲苗不是。
　　蒲草牙咬得很紧，他想提醒蒲苗，快松开手，别管我了，你会引来天雷！
　　他费力挣扎，可是毫无用处，狠狠地瞪着前方的玄渊，停下，你会害死蒲苗的，住手！
　　玄渊只冷漠地看着他，凡人的命，与他无关。
　　玄渊！住手！
　　“轰！”天雷落下，将夜劈开，亮如白昼！
　　蒲草费力硬生生地将身体转了个弯，将蒲苗死死地护在身后，仰头直面天雷！
　　“轰隆隆！”
　　伴随一声巨响，天雷直击他的身体，雷电带来的巨大冲击从头而下，蒲草脑内瞬间空白，直直地躺在地上，灼热的疼像同时被一万只黄蜂蛰伤，只能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玄渊走过来，俯视他：“这是给你的教训。”
　　蒲草说不出话来。
　　他甚至听不到玄渊在说什么。
　　“你杀了哥哥！”蒲苗忽然喊，他狠狠地朝玄渊冲过来，拳头挥舞着要落在他身上。
　　玄渊厌恶地一挥手，蒲苗就被无形的力弹飞，撞到身后山石上。
　　“唔…”他蜷缩在地上，说不出了。
　　玄渊在蒲草身上踢一脚：“别装死，我特意调弱了天雷，你该是死不了的。”
　　蒲草毫无动静。
　　“蒲草，起来。”玄渊耐心耗尽，声音冷下来，“听话。”
　　蒲草的手脚动起来，慢慢撑地站起，呆头呆脑地看着玄渊。
　　“怎么这么呆。”玄渊皱眉，手放在他额头上：“蒲草，回神。”
　　无数思维瞬间涌入蒲草的脑袋，他看着玄渊，眨了眨眼，猛然把他推开！
　　他惊恐地后退，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回头一看，是已经没了声响的蒲苗。
　　“小苗，小苗。”他把弟弟抱在怀里：“小苗，你怎么了？”
　　蒲苗手垂下，没有应答。
　　蒲草喉头哽咽起来，他把弟弟——这世间唯一的亲人，紧紧抱在怀里，失声痛苦。
　　他哭得太凄惨，太撕心裂肺，听得玄渊脑袋疼，心里一阵不痛快，像有一双手捏住心脏一样。
　　这种陌生的体会让他烦躁。
　　不过是一个人类，一个弱小的人类，你哭什么，有什么值得你哭的。
　　“玄渊！”蒲草恨恨地看着他，站起身：“你为何杀了我弟弟！”
　　玄渊心中烦躁更甚：“一个人类，我杀就杀了，还需要经过你同意吗！”
　　蒲草手握成拳，牙咬的死紧。
　　杀了他，他脑海里翻滚着叫嚣着，所有理智全部被如火戾气烧为灰烬！
　　杀了他！鬼王又如何，杀人偿命，这是人类世界的规矩。
　　玄渊忽然笑了下：“这么看着我作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杀了我？”
　　不然呢，你杀了小苗，还指望我对你毕恭毕敬吗？
　　蒲草摇头：“我指望你这渣滓明白什么。”
　　或许是看他长时间不答话，玄渊眯起眼：“你真想杀了我？”
　　蒲草一步一步朝玄渊走去，他高高举起拳头！
　　“哥哥。”
　　这一声像一盆冷水一样将蒲草浇醒了，他猛然回头。
　　蒲苗撑起身体，喊他：“哥哥。”
　　蒲草彻底愣住，他看向自己的拳头，再一抬头，对上玄渊危险的目光。
　　他打了个哆嗦，鬼使神差地把拳头展开伸到玄渊耳边，不知死活地拨弄他的发带：“你的发带歪了，我帮你整理一下。”
　　话说出口，蒲草恨不得抽自己，啊！他在心里呐喊：蒲草！你是不是疯了！
　　两人脸凑得极进，玄渊那张冷傲硬朗的脸就在面前，冷漠地看着他。
　　在蒲草以为自己肯定会被他打死的时候，玄渊冷哼一声：“那也是我的事。”
　　啊？这是……信了？
　　“还有一件事。”玄渊忽然说，“渣滓是什么意思。”
　　一回生，二回熟，蒲草撒谎越发熟练：“渣滓就是伟大的意思。”
　　“哦。”玄渊非常好骗，“那是自然，世间不会有比我更渣滓的人。”
　　蒲草心说可不是嘛，要论渣滓谁能比得过你。
　　见他不追究，蒲草便壮着胆子把去找蒲苗：“小苗，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疼。”蒲苗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哥哥，好疼啊。”
　　“哪里疼？”
　　“后背，胳膊，好疼啊，哪里都疼。”
　　玄渊被晾在一边，听着俩人哭哭啼啼，被吵得心烦意乱。
　　他随手摘了一片叶子，走过去扔在蒲苗身上：“痛无。”
　　叶子化作一道光进入蒲苗身体，疼痛瞬间消失。
　　三人一起回到山洞，玄渊依旧大爷一样躺在神台上，不太高兴的样子。
　　他在神台上躺了会，见没人理他，就坐起来：“那些人杀你母亲的时候，你不想着报仇，我伤了你弟弟，你就这么生气。”
　　“我想过要报仇的。”蒲草为睡着的弟弟盖上一层外套，“但我太弱小了，我甚至连这座山都出不去。”
　　玄渊的话勾起了他的伤心事，提醒他母亲已经离开了，在那天晚上被村里人推倒，大片的血流出来，渗进干涸的土地。
　　他看到火把掉在母亲身上，将她的胳膊烤焦一大片，他听见有人咽口水的声音，村民看着母亲的身体，像狼看见新鲜的肉。
　　玄渊说他不想报仇，他怎么会不想报仇，母亲当着他的面被人吃掉胳膊，他怎么会不想复仇。
　　可他太弱了，没法与那么多人对抗，那些人吃了母亲的胳膊，还拿剩下的身体威胁他，逼他进山。
　　他看到母亲落下的泪水，奄奄一息地念叨着。
　　“蒲草，别去。”
　　蒲草心像针扎一般疼，他脸埋在手心里，哽咽道：“我想，我想报仇的。”
　　这些天的压抑，恐惧，愤怒，都在这一刻，化成了巨大的怨恨，恨自己的懦弱，胆小，无能。
　　恨自己保护不了娘，恨自己保护不了小苗，让他和自己一起面对鬼王。
　　他从没觉得如此失落与自责，李二狗叫他离开的时候，他应该离开的。
　　他以为自己留下，是保护。
　　然而不是。
　　“别哭了。”玄渊说。
　　蒲草被巨大的悲伤沉没，没空理他。
　　这已经是玄渊第二次见到他哭了，还是和上次一样的不舒服，他回想一遍，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别哭了！”他习惯性地喝止道。
　　“哇！！”蒲草积攒的委屈一下子爆炸，他头仰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凭什么啊！我明明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生活了。
　　玄渊的脾气被他如雷的哭声打压下去，更加手足无措。
　　“别哭了。”这次他放缓了语气：“蒲草，别哭了。”
　　他手慢慢发在蒲草脑袋上，揉了两下，叹道：“听话。”
　　蒲草的哭声止住了，他抬头，愤怒地瞪玄渊。
　　死不让人死彻底，活不让人好好活，哭都不让人哭！
　　“欺人太甚！”蒲草不知道哪借的胆子，打开他的手，“你给我把刚刚下的封印解开！”
　　“你保证不烦人我就给你解。”玄渊说，“你哭得我心烦。”
　　蒲草胆大包天地拽住他衣领，一把拉到身前，咬牙切齿地说：“玄渊，我是人，我会伤心，会难过，会有想落泪的时候，你嫌我哭起来烦人，那你放我走啊！”
　　“不能放你走！”玄渊立刻否决，“你想都别想！”
　　“那你给我把封印解开！”
　　玄渊眉头皱得很紧，过了好久才妥协到：“那你小声点。”
　　他手放在蒲草脑袋上：“允许你哭。”
　　随后补充一句：“但不能太烦人。”
　　蒲草的眼睛在他说出话的那一刻变得酸涩难当，眨了两下掉出几滴眼泪。
　　可闹这么一出后再也没了当时的滔天愤懑，人的感情来去如风，失控一过，理智直接回笼。
　　但玄渊如临大敌般等他掉眼泪的严肃神情又让他害怕。
　　“呜啊啊…”蒲草张嘴干嚎几声，“哭完了。”
　　“这么快？”玄渊有些意外，手放在他脑袋上，“还可以再烦人一点。”
　　“呜哇哇哇哇哇哇……”
　　蒲草想死的心都有了，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这个鬼王是不是有毛病啊！
　　出生十六载，蒲草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隐忍稳重的人，直到遇见玄渊，相识三天，濒死三次，每一天都大起大落。
　　蒲草嚎得嗓子疼，直到看见玄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才止住声音拽住玄渊衣袖，干巴巴地说：“这回，真的哭完了。”
　　玄渊看见他脏兮兮手拽住自己的衣袖，忍住要发火的心情，化出五色莲：“化净。”
　　莲花瓣落在两人身上，白光笼罩，蒲草感觉有一只手温柔地擦掉自己的眼泪。
　　玄渊帮他把衣服整理好：“下次哭的时候，提前给我说一声，我给你留一片莲瓣，哭完了自己化净。”
　　蒲草：……
　　内心大无语，鬼不都应该是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吗，怎么面前这个这么注重仪态外表？
　　“算了。”玄渊再次化出五色莲，放到他手中：“你这么爱哭，就直接给你一朵吧。”
　　“……”我没有很爱哭。
　　蒲草郁闷地接过五色莲，在玄渊的指导下将五色莲藏入体内空间。
　　玄渊帮他打开体内空间：“空间内可藏东西，你想用的时候，只要脑内想着这个东西，它就会自己出现。”
　　“哦。”蒲草学会了这样技能，老老实实地道谢：“谢谢你。”
　　“没什么可谢的。”玄渊说，“过来，再教你一样东西。”
　　“什么。”
　　玄渊从手上化出一只灰蝴蝶，灰蝴蝶飞了两下，落在蒲草鼻子上：“化形术，化出你心中想的东西。你自己看这只蝴蝶的样子，然后闭眼，在心里想象，越具体越好。”
　　“哦。”蒲草闭眼想。
　　他想象了一下，再睁眼时看到有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蝶翼呈现出七彩琉璃色，翅膀煽动时还带出一条彩虹。
　　蝴蝶颤巍巍地朝玄渊飞去，被他嫌弃地一把拍在墙上，煽动两下翅膀，死了。
　　蒲草：…！
　　“好土。”玄渊毫不留情地说，“蒲草，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你去哪？”
　　“去帮你把村里人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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