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工作笔记

　　三个月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阿叶的日语除了有点奇怪的升降调问题外，在沟通上并无太大的问题。若说阿叶此刻最大的问题——过去的胆怯懦弱彻底影响了她的美貌。十五岁的阿叶正是处于渐渐将自己的美貌展示出来的年龄。蔷薇花就算被暴雨打落，几近凋零，可是第二天给予疼痛的雨珠反而伴随着太阳的升起成为了朝露——这恰恰是美的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美的精髓。而阿叶却被本是美的精髓的朝露冻住了。她在酒馆工作时不再像刚进来后可爱地露齿笑。更多时候，她则把自身隐藏在酒馆的黄昏中，宛若一个只是提供端酒、点餐、结账服务的隐形人。

　　“阿叶，这个月开始你每月还完的钱结余的部分开始会发给你。你记得收好。”店长随手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阿叶，“不打开看看？”

　　阿叶只是两手恭敬地接过信封，只是微笑地把它塞进裙兜的口袋中：“谢谢店长。多亏店长允许我谁在后厨，否则还要花一大笔钱找房住呢。其余的基本也没什么想买的。”

　　“没想到你现在比开始更无趣了。”

　　“店长，怎么会呢？不过还是无趣点更安全吧。这样也不会给帮助我的店长您带来麻烦。”

　　“这倒也是，随你吧。”

　　阿叶也知道这样现在的自己是极为无趣的。自己理应更有趣点，更应该有着所谓少女的朝气。可是，她就是害怕。孑然一身的自己在陌生的横滨，只有此处的酒馆稍稍能带来一些熟悉感。就像红色的地蛛一样，只有不断结网才能活下去。哪怕这蛛网是结在两根摇摇欲坠的枯枝上，飘荡在刺骨的寒风中，也比没有蛛网的墙角能带给人安全感。当然，若是能在暖和的墙角处结网就再好不过了。

　　人就和这群地蛛一样，被分为各个不同的层级。高层级的人就算做错事也不用担心，没人会没眼力见地直接来指责他们。甚至底下无数的人都盼望着他们出错，这样，底下的人才有机会腆这脸来邀功，说不定还能加入进去。但，像她这样处于底层的人，哪怕是别人最微小的玩笑、恶意都可以成为一把利刃狠狠刺伤她，把她彻底踢进悬崖。就算自己再难过、再伤心、再痛苦也要挣扎地活下去。活下去才会有机会。如果放弃了，只能在黑暗中与无数的枯骨作伴，沉眠于堕落中，最后也被风化成一截暗黄的骨头。

　　堕落进黑暗倒底有多恐怖？这些阿叶都答不出来。她只知道自己正在堕落着，缓缓得、不断得往下沉。越下沉，孤寂感越浓。

　　酒馆一到深夜，就会有总是那几个客人买上一杯酒之后，可以一直坐到凌晨关门再走。这些人已经被泥泞吞进了大半个身子。他们已经彻底被放弃了，只好堕落进永久的孤寂和黑暗中。而往往这些堕落者无论是男是女，还是老或幼，都有最明显的两个特征：一是基本无法快速对别人的问话做出回应，二是魂都跑了。

　　“今天怎么又来了，又要坐到凌晨啊！”

　　“诺。”

　　“别总只点啤酒啊，偶尔尝尝烈酒吧。”

　　“啤酒比较便宜，其他的……”

　　“哈哈，呆子今天又只点啤酒。我今天请你一杯吧！哈哈！穷鬼！呆子！”

　　“诺，谢谢。”

　　“哈哈！穷鬼！呆子！连酒都喝不起的呆子！……”

　　阿叶一般只会快速地把啤酒送上这些聚在一起的堕落者的桌子后就转身招待其他更好的客人，丝毫不太愿意与他们有过多的眼神交流。

　　“哈哈，我们被讨厌了。小阿叶也知道嫌贫爱富啦！”

　　面对诸如此类的调侃，阿叶也只好微笑着不说话。这群酒鬼在女侍者身上讨不到趣，就又继续去调侃能带来更大乐趣和自尊心的“呆子”了。

　　“呆子”的眼神一般只会盯着冒着白沫的啤酒杯，偶尔也会正好与阿叶对视。“呆子”那一双污浊、暗黄、充满红血丝的眼睛压根不是人的一对双眼。那就是地狱中的恶魔占据了那双眼睛，冷静地旁观着俗世的美与丑。而阿叶只要被“呆子”的眼睛盯上，内心的孤寂就会控制不住地翻涌上来。幸运的是，“呆子”一般更多时候盯得是自己桌上的啤酒杯和冒泡的黄色啤酒。

　　来Hashio的客人中更多的是□□的人。好像因为中原中也干部一般任务结束后会到这里喝一杯，莫名的，这里就变成了类似□□的内部酒馆了。虽说这家店就是□□名下的，可是这样不就是在赚自己员工的钱了吗？阿叶有时候会想到这些有的没的，但对于自己好不容易还完后有结余的工资看得很紧，不轻易花出去。

　　呆子曾经只是一个□□的最底层的普通员工，后来在“龙头战争”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自甘堕落，酗酒成性，最终被开除了。店长在开这家店前曾和呆子同处于一个小队中。出于过去的情谊，店长也容忍着呆子的赊账。

　　“店长，为什么不去问呆子要钱呢？就这样让他欠下去，别人有样学样的话，这可怎么办？”

　　“不会的。”

　　“不会倒闭吧？我不会没地方住吗？”

　　“阿叶，不会的。”

　　店长仍旧很笃定地擦着吧台角落里的几支高脚杯。这些高脚杯一看就很脆弱，被店长擦拭过后，在暗黄灯光的照耀下，杯口处晕染出淡黄色的光圈。阿叶干脆直接一屁股坐在吧台外的高椅上，俯身把头侧放在桌上，颇觉无聊得看着店长重复之前的动作。

　　“店长，呆子为什么不想办法回□□呢？也就只有黑暗的地方可以容忍我们这样的存在了吧。反正最后都会融进黑暗，那干脆一开始就一头扎进去，彻底的毫不留恋得扎进去，反倒会会被人佩服呢！”

　　“所以呢？”

　　“店长！我的意思就是，与其自甘堕落地被人嘲笑，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做着坏事，让人夸一句‘这家伙真是心胸坦荡之辈’。”

　　“小丫头倒也知道这是做坏事啊。”

　　“店长，你别看我个子小，年龄小，我经历的坏事比你想象的都多。你知道我是被贩卖到横滨的吧。相信樋口大姐也肯定和你说过，我在那艘船上的遭遇。我一开始怨天、骂娘、恨过我自己，后来就想明白了：这世道就是人吃人的世道。人能由一只猴子进化到如此庞大的地步，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吃人’。吃穷人，吃死人，吃女人、小孩。就这样一步一步吃成堪比‘蝗虫’的东西。‘蝗虫’虽可恶，但也没有我们‘人’吃得多。我们人类最大的恶习之一就是玩弄食物。这在其他物种眼里是无法想象的坏毛病。食物越绝望、越痛苦，饕餮似的我们就越快乐。这种快乐是刻在骨子里，一代代传下来的，无法抹灭的。”

　　“阿叶，你虽然经历过我无法想象的痛苦。可是你也无法理解‘呆子’的痛苦。”店长稍稍停顿了一下，眼神开始渐渐涣散，回忆起曾和呆子在一起工作过的日子。

　　呆子当时还不被叫做呆子，是一个正意气风发的少年。我当时也和呆子一样，总想着加入□□后能做出一番大事业。要知道□□当时的首领也颇具威信，底层的人的待遇还是不错的。一个人每月估摸着可以拿到几万元的样子，再多参加几次危险的任务，能拿到的钱就更多了。

　　呆子是和一位比他小2岁的女人一起私奔到横滨的。那女人才叫一个温顺可人，和我们在酒馆里找的情人完全不一样。当我们听说呆子是和女人私奔离家出走时，都忍不住纷纷逗弄那呆子。

　　“真一，你的魅力可真大啊。好人家的女儿也可以被你拐跑。多传授传授我们秘诀吧。”

　　“哈哈，人家看见真一的脸就忍不住追随真一了。你们再自个儿瞧瞧自己的脸。多照照镜子吧！哈哈！”

　　“弥三，你还说我们。前天刚给前街转角的那个女人花钱送花来着，结果昨天大清早就被那女人给踢出来了吧。听说当时就穿了一条花内裤。冻没冻着你小弟啊！”

　　“哈哈！那个傻女人也就这样，不过消息也传得太快了吧！”

　　“弥三吃了个闭门羹啊！”

　　呆子也忍不住随着酒馆里的人一起笑起来，互相碰杯喝着酒，享受这独属于男人们的放松。等到呆子一看墙上猫头鹰挂钟的时间差不多了，就第一个站起来准备讨饶先离场了。

　　“真一想自家的小媳妇了，哈哈！”

　　“快点回家吧！别到时候你家小媳妇都怪罪到我们头上。得罪女人可是很可怕的！”

　　“那是！我宁愿去面对有枪的敌人，也不愿回去看自家那婆娘的脸色。”

　　真一被众人的调侃和大笑弄得面红耳赤，忍不住轻声嘀咕几句：“女人家家的，稍微晚回去一会儿就胆心得要死。那个女人胆子太小了，要是没我在肯定不行……”

　　其他人也是理解这对新婚夫妇之间的爱意，只是向真一挥了挥手，便又继续喝起酒，轻松放过了继续取笑真一的机会。

　　真一的家离酒馆约莫着有三条街的路程。他一刚推开酒馆的木门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浑身的酒意已经被外面的冷风吹走大半。他连忙把呢子大衣的领口立起来，试图挡一些风，企图走快一点，早点到家。

　　“真一一般叫自己的女人为‘阿纲’，具体的名字我们这群同事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后来我们也开始随真一‘阿纲小姐’这样称呼起那个女人了。”

　　“店长，那后来呢？”

　　“后来啊——”店长像是被过去的回忆彻底淹没，长久没有出声。

　　阿叶用手撑着右脸颊，盯着店长的眼睛看。店长平时会戴一副细金丝框眼镜，别人也不太会注意他的眼睛。但是，阿叶发现了——陷入沉思的店长的眼睛是无生命的两颗球体。店长的魂就趁机从这两颗球体里跑了出去，追逐逐渐被遗忘的过去。青黄色的眼白周边布满了细细的红血丝，棕咖色的瞳孔可以被当作镜子，里面藏着一个更小的倒立着的阿叶。

　　“后来啊——”店长又重复了一遍，就不再给阿叶讲述当年的故事，继续擦起来玻璃杯，“别坐了，你也该起来准备啦。”

　　阿叶只好重新站起来去整理椅子和酒瓶。整理到一半时，阿叶又突然转头看向店长。她又重新感知到自己与店长之间正被某层不知名的东西隔开。那个戴着细金丝边框眼睛的男人并不是真正的店长，那只是被留下来的店长的□□。店长的魂还在过去记忆的长河里挣扎、沉沦、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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