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二回酒狂
第二回 酒狂
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头夜里尚是春和景明的天气,转过次日天明,却见半天空里彤云密布,阴飒飒起了北风,未到辰时,云霾中一星一点,飘飘成霰,春雪早落了下来。
这雪初时下得还弱,只是沾地便融。然绵绵而下,竟不见个了头,却越下越大,越下越密起来。不多时,已湿了一条长街青石路。众行人仰头咂舌,都道:“今年这春寒倒得狠!”开店的摇摇头上起了门板,行路的举袖拉紧了衣襟,匆匆而过,各都奔回家中去了。
这厢里雪犹自未停。不知掌雪的姑射真人是不是瑶池醉了酒,掌不住黄金箸,敲破了琉璃瓶,那六出之华直落得海月流光般漫天匝地,堆得个骊阳城白茫茫不见了行人路。古诗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时节梨花未开,那些城内城外染作十里绯红的桃李花瓣上却是一片银压琳琅。晓光中一座偌大皇都倏尔缟素遍地,繁华落尽,竟异样地悄静清冷了起来。
当朝君主最有雅兴,见了这雪中花事,一道旨下,便宣公卿以上并各画院侍诏、梨园供奉都至御苑芳春堂上设宴。禁中赏花与别不同,匠人以地火催热之法,将玉绣球、碧叶丹种种名花尽都盛放,镂玉屏般堆于堂下雪中,直看得天颜大悦。恩赐以下,或歌或诗、或赋或画。这一宴在《骊京旧事》中记为“琼华赏”,真是通宵达旦,乐也无休。
直闹了一日两夜,到第三日交四鼓时,御苑东华门方才缓缓开启。那与宴之人尽兴而散,都已倦了,或小乘暖轿,或安步当车,三三两两地回府而去。
这时大雪初霁未霁,除了门外渐散渐远的人影车声,一条御街空荡荡、静悄悄地更不见人,裹在晨雾迷茫之中,却平添了三分平日少见的寥落。
有家早起的店伙打着呵欠,正出来卸下板门,忽听飒地风响,割面生疼,眼前猛然似有团烈火焰一闪而逝。那伙计吓了一跳,连退两步,揉揉眼再看时,又哪里有什么火焰风声?只店门外一株桃花,在雪中仍开得红艳艳地,不由嗐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今年这雪下得邪门,敢是下出花妖来了!”
而那道顾不得在京师大街之上,展开了十二成的轻功一路狂奔下去的朱红身影,自然不是什么花妖,却是那个已生生误了一日两夜桥头之约的,朱闻苍日。
那横子桥离大内御苑不过五里开外,若在平时,便数十倍于此也不当什么。然朱闻苍日今日一路奔到桥畔时,东方未晞,风中犹寒,他却已奔得汗透重衫,扶着了双膝气喘不已。
好半晌,朱闻苍日定了定神,抬眼望去,却见眼前是霜桥横斜,一无行迹,只有一个人,撑着一柄油纸伞,独立在桥头那老杏树下。杏树枝桠映在半空灰白微光中,愈加浓黑如墨画,枝上点点花苞落雪却粉白剔透,不知是花似雪,还是雪似花,衬得那清的犹清,而艳的愈艳!倏忽风起枝头,雪沫儿簌簌飞落,那人玄衣长衫随风轻动,一张脸庞照着雪色,直是一般地难以分别。
天边日光渐升,薄霭却犹迟迟未散,只有一线朦胧的晨晖穿过雾气,将那人身影隐约投上骊水,随波荡漾。水光反照,照见雪中这一人、一伞,一双足印立定在杏树之下,分明一日两夜以来,并不曾移动过寸许。风起处玄衣下摆隐隐反光,显是溅湿的水痕,都已结起了尺来长的冰凌子。
箫中剑望着他点了一点头,轻声道:“来了?”
忽听雪地上吱呀作响,那桥头卖茶的老者摇摇晃晃地走来,瞧见这里两人立在桥头,略愣了一愣。箫中剑便不待答话,先踏上两步,合了手中纸伞,双手递过与那老者,低声道:“老丈,多谢。”
那老者啊了一声,捋了捋胡子,笑起来道:“好好,官人你等的朋友来了,小老儿方才还叨念着来……”
朱闻苍日不由得微微一笑,立直起了身来,双目迎向静静望着他的箫中剑,应声道:“是,萧兄!”
骊水荡荡,水上晓雾掩去了两岸楼台。忽而欸乃声起,艄公低喝号子中,一支木浆划破水雾,船擦着长堤石岸,悠然荡向了骊水河中去。
但听船尾艄公问道:“郡侯爷,要哪里去?”
有人笑答道:“今日我有佳客,正所谓流水浮觞,只管划下去便是——难不成还怕又忘了你的船钱么?”
那艄公嘻嘻笑道:“这倒不怕。小的这里早备下纸笔伺候着,侯爷高兴,也赏下张画儿来,叫小的和太白楼掌柜的一般拿回家去炫耀,也就是罗!”
朱闻苍日放声大笑,举手拍开酒坛泥封,就唇饮了一大口,双手递过道:“萧兄,先干为敬,谢我迟来之罪!”
那酒浓香四溢,直冲寒风,却裹着一股掩不去的辛辣。箫中剑猛地一震,脱口道:“……月泉。”
原来西北边陲有一处泉水,涌出在大漠之中。泉极甘冽,当地酿酒是为上品,以水为名,号曰月泉;但因水源出自烈日黄沙,纵然藏上多少时日,一股辛辣刺喉之意终是不减。这时雾茫茫间,看不清箫中剑神色,唯见他低首默然,似乎望着那一坛西北烈酒出了神。朱闻苍日心中一动,问道:“萧兄,识得好酒,为何不饮?莫不是……这酒中有什么旧事,竟难以下咽么?”
一声问,箫中剑又是一震,不肯与他对视,轻轻别过了头去。良久方道:“月泉在此,那泉出之地,却在千里之外……我一时感慨,取笑了。”
欲言又止,却是去国怀乡,朱闻苍日如何听不出这意思?略一沉吟,忽纵声笑道:“既如此,萧兄,你与这酒乃是旧时相识。常言道人生乐事,莫过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岂不正当浮一大白乎!”
箫中剑猛回头,长眉一挑,亦浮起了三分狂态,长笑道:“好!好一个他乡遇故知!”伸手接过,仰头亦是一大口酒直灌下去。两个人对坐船头,无几无案,无杯无盘,便这般当风对饮了起来。
待到坛中酒罄,辛气四溢,已不知许久。朱闻苍日醉眼乜斜,倚在那船头之上,低笑道:“萧兄将去乎?”
箫中剑道:“是!”
朱闻苍日道:“今天喝得好生痛快,只是有酒无歌,不足尽兴。萧兄,可愿听我一曲送客么?”
箫中剑无言一礼,朱闻苍日扬眉而笑,转身自舱中抱出了焦尾烂纹的一具琴来,横于膝上,君弦一拨如雏凤鸣,长声吟道:
“悄悄忧心空断肠,何以解忧曰杜康。百年三万六千场,会须一饮三百觞——”
船行过,木浆拨动岸边些许细小的碎冰,撞上石堤,在水波中丁丁轻响,直激的那琴声愈清,但听朱闻苍日十指宫商,作歌道:
“天有酒星地酒泉,何妨一斗需百钱,飘飘醉舞飞神仙。及时行乐也当留连,人生不饮也胡为然。古今狂客也名千古,何人醉酒那长安眠,长安眠。”
风吹起舷窗上青纱,依稀可见一袭玄衣,一带朱袂,都隐在渺乎无际的雾气之中,这只船儿不似御河上行舟,而是仿佛梦魂之于帝所,天语问归处去了。只余下琴韵切切雾中回荡,又歌道:
“东流不返也那流何长,红颜白发也那催何忙,好怀呵对酒也愁相忘,题诗呵自叹也成疏狂。陶陶那乐人醉的那乡,醒而复醉而醉的那狂。”
君弦再调,又高一叠,穿云霄而裂金石,已近清商之调,再歌道:
“换酒不惜千金裘,浩歌一曲兴悠悠。香醪一盏襟怀放,与尔同消万古愁,呀,呀,万——古——愁——”
歌到最后一句,真个是落木萧萧,群鸟惊飞。清歌声中船泊石岸,箫中剑举步登岸,回身长揖。朱闻苍日也不挽留,瞧他腰间别着一支洞箫,只笑道:“他时江湖再会,但盼,我有能闻萧兄清音之日。”
箫中剑应声道:“绝不敢忘。”言罢长袖一拂,再不回顾,径自去了。
远远地云间万道金晖洒在地上,犹可闻骊水上清吟之声,仍隐隐不绝。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台杨柳边,呀,杨柳边——”
春寒来的疾,退的却也快。不三四日功夫,冰销雪尽,只丢了一地锦重重的零落残花,随风拂去而已。
这日已是二月初一,俗谓之“中和节”,道是这一日起,司春的勾芒神正式掌班。骊京城中醺香十里,都是各家酿宜春酒供春神的。街巷里闾间笑语相呼,将装了五谷瓜果种子的青囊互相送到门上,道:“献生子来!”因应这口采,骊水上画舫也愈盛,俱是京中上下瓦子的歌伎游女,歌管喧奏,粉黛罗列,招惹来了不知多少轻薄子弟尾随起哄。
这一日太平桥下有只船儿,桥头簇拥的浪荡子尤比他处多了三成。只见舷窗半掩,舱中女郎只露出半边瓜子脸儿,红罗裳衬得如桃花一般,怀中琵琶不紧不慢一下下拨着,斜眼瞧那边抢着掷尽红绡,便是不开口。
忽地,那女郎一眼觑见桥头人从中多了一条绛衣人影,半倚在石栏上,手指轻敲,似笑非笑也往窗中望来,登时巧笑颜开,琵琶弦索一动,曼声唱道:
“门外猧儿吠,知是郎君归。刬袜下阶迎,冤家今夜醉。扶得入罗帏,不肯脱罗衣。醉且从他醉,还胜独个睡。”
琵琶玎玎,轻柔流荡,一声声挑人心弦,这支《醉公子》唱来真如蜜糖里调油、胭脂中掺粉,又甜又腻,又香又娇。眼波流转,不住价向那绛衣人飘去。然一曲方罢,方才还斜倚着那人的栏杆上,却早不见了影子,只剩众闲客听得如痴如醉的,兀自在喊好不休。
那女郎眼帘一垂,轻叹一声,脱手丢下了琵琶。
那朱闻苍日其实却未离桥上,正凭着另一边的雕栏,举目望着水面一片晕黄余晖,唇边仍似笑非笑,漫不经心地向身后一人道:“什么打紧的大事,偏这时节来寻我,要被你误了佳期,可是……”
他身后那人青衣箭袖,做侍从武卫装束,低头垂手,嘴角绷得死紧,似乎半点不曾听见这主人的风流牢骚,只回道:“郡侯,今夜明江池开,郡侯不打算前往么?”
骊京城东南旧有积水洼地,后开挖疏浚,成了数里方圆一片池水,号曰明江池,池边无数殿宇楼观,乃是春日观龙舟会的所在。每年中和节开,自天家以下,许百官万姓游赏。至四月初八日闭池,每夜有争标百戏种种热闹,最是一时之佳况。只是朱闻苍日听便听了,却懒洋洋笑道:“难道今年不同旧例,宫里有下旨见召么?”
那侍卫愣了愣,道:“这却没有。只是画院各侍诏大人来邀……”
朱闻苍日挥了挥手,截断了他的言语,眼光犹自恋恋不舍地粘在一众画舫上,听得远远地又一处笙歌叫好,跟着笑了一笑,方道:“邀我么?你就去与他们说,我醉了、睡了,要么就已经死了……这由头可怎么样?”
他说得无赖,那侍卫只绷紧了面孔一路听着,待他说完了,这才跨上一步,双目低垂,声音亦压得极低地道:“郡侯,前日烑使来京,骊朝皇帝今夜必也请到明江池去,你……当真不去?”
“烑使”二字出口,朱闻苍日唇边笑容忽然一敛。刹那间,斜阳照见面上不怒而威,一片杀气。然也只是刹那工夫,转眼间唇角一扬,眼眸垂下,又是懒洋洋漫不经心地笑道:“佑军,你方才唤我做什么?”
那侍卫愕然应道:“郡侯?”
朱闻苍日转头迎风,瞧着自己的衣袂飘飘飞舞,笑道:“这就是了。如今我是凭恩郡侯朱闻苍日——那烑国来使,又与我有甚么相干?”
那侍卫猛地一震,急道:“……郡侯!”
朱闻苍日反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又笑道:“佑军,思量太多,易白头啊!”也不待那侍卫再急着说些什么,衣袖轻扬,便自下桥去了。
这时街头熙来攘往,十之八九都是奔明江池去的游人。朱闻苍日夹在人潮之中漫步行去,这脚步却似不听他使唤,进了又退,似左还右,转了几条街角,不知不觉,却也踏上了东南方向。
就在这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的当儿,朱闻苍日忽地微微一颤。但听晚风中穿过无数的街市喧哗、行人笑语,有一线清音若有若无,笔直送到了他耳中来。
细听时,乃是箫声!
但听如鹃啼、如夜雨,丝丝袅袅,吹的是诗经中“柏舟”一曲。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遨以游……”
朱闻苍日忽地想起了自己那一日临别的言语。这“柏舟”原是怀忧诉志之曲,此时箫中,却赫然听出了三分凄然决绝之意。朱闻苍日不由脸色一变,低声喃喃道:“……萧兄?”不及多想,足尖急点,人已飞身立在了楼角飞檐之上。
然举目望去,城上斜阳正坠,一片金晖照得满城屋宇上华光流转。那缕箫音却已然散去,唯见天际暮色静悄悄渐沉渐浓,望不见何处之外,更有人影。
待朱闻苍日到明江池时,早已是夜色低垂。数里外便远远望见火把灯笼乱照的遍地通明,东西南三边彩楼分立,聚着无数的观舟人。池北高起一座临水殿阁,金碧相射,广乐喧天,正是当今御驾所在。四外锦绣盈都,车马万数,直比上元夜更胜了三分的华彩热闹。
朱闻苍日不愿挤入人群,身形纵处,跃上了一座彩楼楼头,手中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掌心,纵目遥望。这时池中水傀儡戏演得正欢,二十只彩画小龙船上鼓笛相和,“青春三月蓦山溪”之歌响彻月下,无数灯火左右招舞,照着许多小木偶人在上歌唱起舞,十分滑稽,看得众游人大笑不绝。
朱闻苍日扫了两眼,便转过头向北望去。只见那御楼临水殿中挂着一双丈余大灯球,烛光四射,内外照耀,照见宝座上朝天冠大红冕服,旁边陪宴着公卿内侍。西边上首有张几案,高踞着一人,头戴毡冠,身穿窄袍、腰系鞢带,又披着一件青貂裘。这般装束,自非中土人士,便是那北来的烑国使臣了。
当时天下数分而治,就中国力,以中土当朝并北烑为最。尤其烑人出自游牧之部,以武立国,弓马彪悍,兵威之盛于当世无匹敌者。只是苦寒之地国阜不丰,多年来大战小战,终不能饮马长河。这十数年间烑主有疾,骊室又有一位大将守住了北陲之地,两国落得对峙之势,方有使节往还。这一位烑使,便是递送国书而来的。
夜风过处,朱闻苍日默然凝望,但觉冷风吹得指尖冰凉,一阵轻颤,那柄折扇险些脱手掉下了地去。耳中隐隐约约,喧闹声一时都听不分明。好半晌,方听见楼下游人交头接耳,都说道:“水烟花要出来啦!”
果然顷刻间万籁俱寂,四外灯火不知何时已熄了大半。众人屏息注目,都盯着池心灯下一只船。
忽然,几串百子响鞭炸的通天地响,一阵金星乱落如雨,船头上大放光明,无数光球闪烁盘旋,护著一条青龙,直冲上天!众人轰然高呼,喊好声叫得惊天动地,几乎连月儿也要惊落了。
便在这极暗乍明的一刻,朱闻苍日猛听裹在万众欢呼声中,一丝金风撕破夜空,阴恻恻,冷森森,向他当胸激射而至。
隐在烟火满天之中的,竟是突如其来,一场刺杀!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