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蛇

　　一觉睡到日照当空，神清气爽。

　　“爷的自愈能力真不是盖的。”

　　夜霄闭眼赖在床上抻了个懒腰，双臂舒坦伸展，肩胛抵着床铺拱出一道紧瘦的腰线拉出弧形，化形的蛇尾也没放过，场地不够也要弯到身前捋直了尾巴尖。

　　客栈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外面街上摊贩也在叫卖吆喝，热腾腾的人气在太阳底下炙烤成波动的水纹，空气被烤出食物的香味，夜霄眼珠转了转，睁开眼，不想睡回笼觉了。

　　侧眼一扫，道士不在屋，夜霄变回双腿翻身起床，换上了一旁道士留给他的干净衣服，走到窗边伸手一探，不出意外的摸到一层阻碍，但并不妨碍外面烙的肉饼散发的香气飘进来。

　　修复伤势消耗的能量非常大，夜霄肚子空荡荡的，被香味一勾开始咕咕叫，盯着楼下近在咫尺远在天边冒着热气的馄饨摊望眼欲穿。

　　看得到吃不到，夜霄龇了龇牙。

　　“小气鬼道士，就不能把结界开大一点吗？”

　　说曹操曹操到，嘀咕完话音还是热的门就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今日外面万里无云，顾宁一袭白衣道袍长身玉立，正午阳光随着他身后泼洒进来，整个人出现的地方就像一幅光影交错的绝世名画，连手上提着的那个大得离谱半米多高的食盒都硬生生显得顺眼了。

　　尽管这跟道士超凡脱俗形象完全不搭的特制饭盒震惊了所经的一路行人。

　　顾宁轻描淡写地扫过抱臂倚着窗棱浑身像没骨头站哪儿往哪儿靠的蛇妖，径自进屋关门，将食盒放在桌上。

　　自他进来，夜霄视线就牢牢吸附在了食盒上。

　　无需多言，这食盒从出现的那刻已经归他了。

　　夜霄一个闪身带着残影落座饭桌，唰唰就将食盒拆了满满一桌，放不下的勉强叠在交错的盘子上，二话不说就开吃。

　　不知道这道士从哪儿弄来的，好吃的想连舌头一起咽下去，东西在嘴里尝个味儿就囫囵吞下去了。

　　吃到半饱，桌面残羹一片，夜霄良心发了点芽，终于想起坐在对面一直无言看他吃饭的哑巴道士了。

　　“要不，你也来点儿？”

　　夜霄一手抓着套鸭，一边拿勺子舀着荷香清汤，腮帮子里还鼓鼓囊囊包着半边灌汤黄鱼，在他看来馋和辟谷是两回事，辟谷并不妨碍他对各种美味佳肴流口水。

　　这模样属实有点呆傻，夜霄自己毫无所觉。

　　从道士脸上看见稍纵即逝的笑意，再一眨眼还是那副冰棺脸，夜霄以为自己眼花了。

　　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破道士看他一眼，真的拿起沾了油污的筷箸夹了半根脆笋喂进嘴里慢慢品碎。

　　夜霄有些意外，嚼巴两口鱼肉。

　　顾宁将木筷放回桌面，筷子整整齐齐。

　　而后掏出一张白巾擦拭蹭上油渍的细白指尖。

　　末了，目光扫向他脸颊，微抿的薄唇欲言又止似的略带不满，恍惚是要有下一步动作，夜霄好似有什么奇妙感应，略略有点莫名其妙的期待，下巴微不可察地往前探了探。

　　直到顾宁收起白巾，闲自掏出一本经书翻看，也不见有下一步动作。

　　夜霄有点失望，默默坐直了，手里的鸭也不香了，他到底在等破道士干嘛？

　　擦个手有什么好等的。
　　吃饭就吃饭，擦什么手？
　　……事儿多。

　　事儿精道士！

　　剩下的饭菜夜霄没心情细咂，风卷残云席卷一通，吃完了整条蛇都懒洋洋的。

　　夜霄对那块白巾耿耿于怀，奈何没有，张嘴要是不可能要的，就撕了块内衬衣摆，擦嘴又擦手，完了爬上坐榻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圈着膝盖窝了进去，不想动弹了，要睡不睡地半阖着眼，剩下满桌狼藉丢给顾宁处理。

　　“不吃了。”

　　夜霄提醒道。

　　顾宁闻言放下书，挥出四个小纸人，也起身来到一旁的软榻。

　　小纸人忙前忙后地收拾，抽空还沏了一壶茶倒了两杯放在炕桌上。

　　只是吃了顿饭，就消耗了他休息一夜的精力，这会儿连抬手都嫌费力，其实他也不是真饿，但身体就是有种空乏感，怎么吃都填不进去，但又停不下来，不得不找食物填满。

　　见顾宁盘膝坐在榻的另一头，拿出黄纸红墨凝神画着符箓，旁若无人。

　　清风徐徐，明净敞亮，茶香袅袅。

　　这场景似曾相识，夜霄却实在回忆不起来什么时候发生过，他虽然会画符，但不得不承认没道士那么专注，笔舌游走，随心而止，随心而动，符成之后隐隐有华光闪烁，跟他自己画的明显不是一个档次，所以绝不可能是他自己的身影。

　　脑袋里像装了只蚊子，嗡嗡的，时不时扎他一下，说不上疼还是痒，莫名提起一些精神头。

　　夜霄有些安分不下来，磨磨蹭蹭地朝炕桌挪近了些。
　　顾宁将画好的符咒放在一边，继续动笔。

　　夜宵又挪了挪，腿贴着炕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放杯子的时候胳膊跟茶杯一起搁在了桌上，松开的手随意摊开，指背有意无意地压住了符纸一角。

　　顾宁眼皮都没抬。

　　夜霄咬了咬唇，有点不爽。

　　不就是一支笔吗？用得着那么上心？

　　心念一转，夜霄倏地消失，没了躯体支撑的衣服松垮掉下来，零乱的衣堆里细微动了动，一条小拇指粗的翠青蛇顶开头顶的布料，顺着桌角丝滑爬上桌面，溜到顾宁左手边盘成蚊香状，小脑袋跟符笔并排立着，从顾宁悬着的笔墨底下抽出一张没用过的黄纸。

　　“给爷看好了。”

　　夜霄拉来顾宁的红色朱砂，尾巴尖探进去左左右右滚了几圈，让每一片鳞片都沾上朱砂，染得红艳艳的，头顶顾宁投来的视线让他忍不住昂首挺胸，挥舞尾巴尖的姿态多了几分运筹帷幄的高雅。

　　画符不仅需要注入灵力，还需要非常专注，每一分笔触都是画符人念力的投射，他目前体内无法存储灵力，精力只能支撑日常活动，能取用的实在有限。
　　勉强画完一张驱邪符，夜霄脱力得蛇躯都在抖，心里却蠢蠢欲动，献宝似的把符纸往顾宁跟前一推，又怕他看不清楚，自己往前挪了挪，确保一点光线都没挡着，小脑袋骄矜地扭向一边，表现得并不是很在乎，余光却瞥着顾宁的影子。

　　纸页翻动。

　　是道士拿起符纸的声音。

　　“不错，进步许多，只是伤势养好之前，你不可再滥用灵力。”

　　进步个鸟蛋！
　　老子第一次画给你看好不好？

　　来不及细想为什么道士不诧异他一个蛇妖怎么会道家法术，便被人从头顶轻轻抚到尾巴，所过之处温热蔓延，特别是僵持过度的尾巴节，被人用指尖按着稍微用力碾了碾。

　　……

　　夜霄满意了。

　　惫懒涌上来，丝毫不想反抗。

　　蛇躯被人轻轻捏揉，知道哪里该用力，哪里该放轻，对他的身体每一条经络的走向都了如指掌般，每一分力道都让身体叫嚷着沉溺进此时此刻。

　　脑子晕乎乎的。

　　左摇右摆的心脏鼓胀得满满的，像塞了晒过的云朵，刚才的疲累一扫而光，这感觉有点美妙，夜霄刻意昂起的头颅舒坦得塌了塌。

　　.

　　“咚咚！咚咚咚！”

　　一阵用力的敲门声猛然响起。

　　沉迷享受的夜霄突然惊醒，他身后的动作跟着停了停，似是在等他平复。

　　“没事的，我去看看。”
　　道士安慰着，手指再次靠近。

　　夜霄却飞速蹿开，藏到味道熟悉的衣堆里，用力甩了甩发晕的头。

　　强行清醒之后大惊，他刚才差点毫无防备的趴道士手下睡着了。

　　这道士虽无害他之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而且这道士身上好像有奇怪的吸引力，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总是轻易让他卸下防备，不由自主地想亲近。

　　太险了。
　　太他娘的危险了！

　　自己现在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一个不清不楚的道士，若是他知道自己是先天灵体，会不会跟之前那些人一样想把他炼化成仆兽，即便此刻不会，谁知道在危险来临的时候，面对恐惧跟诱惑会不会动摇。

　　前车之鉴太过痛苦，他并不想再经受一次。

　　自己孤身一妖而已，任凭那些道士颠倒黑白，以降妖除魔的名头抓他，也没人会替他正声，不会有人计较一条蛇妖的善恶，妖就是妖，势单力薄，在凡间排除异己，哪怕无关的人也会拍手称快吧，就算被折磨死也没人会知道，知道也不会帮他报仇！
　　轻易交付信任便是让旁人左右自己蛇生的命脉，与其依赖他人活得提心吊胆，老子宁愿一辈子做孤蛇！

　　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东西没找到，即便到现在也没搞明白要找什么，反正不能就这样死了。

　　这道士……
　　姑且算个好人，但再好也不能拿捏本蛇爷！

　　君子之交淡如水，实在不行以后多送他点好东西，要是他有危险，本蛇爷也会救他的！

　　门栓取下，外面来人显然性急，不假思索地擅自开门，一冲之下受到一股非比寻常的阻力。

　　来人收了力，门从里面开了，见门内之人扶着门框，稳稳站着，并没有像以往的百姓一样被门撞个趔趄。

　　不是平头百姓。

　　来人收敛脾气，正视了些。

　　“友来客栈发生命案，官府搜查可疑人士！还请道长配合查案！”捕头见到顾宁气质不凡，拿出令牌，说话还算客气。

　　习惯发号施令的说话声打断了夜霄的头脑风暴。

　　有人死了？若是中毒，蛇形未免太召疑，还是先藏好静观其变。

　　夜霄安静待着，一动未动。

　　“请。”人命关天，顾宁让开道。

　　“搜！”一声令下，几道急匆匆的脚步进屋翻查藏匿之处。

　　房间没有多大，陈设简单，一眼望得见底。

　　“报告头儿，没有其他人。”

　　有一道严厉的视线扫了过来，疑声道:“榻上的衣服怎么回事？”

　　绣着银丝暗纹的黑衣，看似低调实则华贵，与道士一身白衣素雅实在不搭，明显不是一个人的。

　　“贫道师弟换下的。”不等捕头再问，截断道，“他年岁尚浅，初来贵地，今一大早便出门探风。”早晨还未有异样，显然命案是刚发现不久。

　　这个解释符合常理，捕头拱了拱手，“打扰，”命令手下道，“查下一间。”

　　穿过走廊木质栏杆的间隙，大厅挤了一堆人，看来客栈出口已经封锁了。

　　“人走了。”

　　衣服挑开，天光明亮。

　　“你刚跟人说我是你师弟？”夜霄有点别扭。

　　“不然你想我用什么身份与你同行？”顾宁神情坦荡，接着提议，“道侣？”

　　夜霄呼吸一窒，不知道该不该叨他一口，奈何道士问的太过正经，好像真在考虑这个问题，并正在征求他的意见。

　　见夜霄没有反驳，顾宁当他默认了，颔首，“那就道侣。”

　　“啊呸呸呸！师兄弟就师兄弟！”夜霄择优而选，以免破道士再说什么惊蛇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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