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眷

　　第三章

　　离开餐厅的时候，我面无表情，看似镇定自若，实际满脑子懵逼。

　　我想不出，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就变成这样了呢？！

　　录音爆出来时，耳机里同时也响起了大师兄的指导，因此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规规矩矩地按照大师兄的方法，原封不动地演绎出了一个“为了爱人前途，所以才打算放手的，无可奈何的痴情人。”

　　然后季一号深沉地看着我，“原来是这样吗？”

　　我还没来得及表达肯定，就听他说:“可你好像……从未对我表白过。”

　　“……”

　　耳机里传来二师兄的唏嘘之声:“季一号好惨喔，小七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的任务对象呢？我之前不是教过你很多甜言蜜语吗？你都当耳边风了？”

　　“……”

　　我赶紧补救，深情款款地看着季一号道:“我当然心悦于你，只是……”

　　“够了！”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季一号忽然低吼一声。

　　我被他吼得一怔，忘了“只是”后面瞎编乱造的借口。

　　餐厅有一瞬间的寂静。

　　季一号的眼睛慢慢的就红了，我看见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看着我，“戚无癌……”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除了第一次见面，他从未唤过我的全名。

　　“我原以为，这些日子，你与我在一起，也是开心的……”

　　我看见他眼底竟然慢慢浮现出了水雾。

　　他说:“我也没有想到，不过这么些日子，我竟然这么了解你了……”

　　耳机里一片忙音，师兄们没有说话，我也没说话，但我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脱离我的掌控。

　　我听见季一号说:“我还是有些高兴的，谢谢你啊戚无癌，谢谢你还愿意说句情话来敷衍我。”

　　耳机里传来二师兄朽木不可雕也的叹息声。

　　“……”我，我怎么就敷衍你了啊，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跟人表白，我真的特别真诚啊！

　　然而季一号他一点也没感受到我的“真诚”。

　　他说:“我们分手吧。”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我的工资没了……

　　完了，我要被辞退了……

　　完了，我要被Boss嘲笑了……

　　完了……

　　不，我辛辛苦苦那么久！就差三天，我不甘心！

　　我出手拦住了季一号打算离开的身影，“别这样，不要分手，季……”顿了顿，压低声音轻轻唤他:“阿季。”

　　我原本是想唤他名字的，“季一号”这个师兄他们起的外号差一点就被我秃噜了出来，好在关键时刻我刹住了车，及时改了口。

　　然而季一号的表情却因着最后两个字的落下变得难看起来，他缓缓转过了身，我看见他的手因为极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握得骨节发白，但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眼眶里的泪慢慢地溢了出来。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一时间愣在了原地，想要挽回的话也跟着僵在了咽喉中。

　　“‘阿季’这个称呼是她叫的，我一点也不喜欢，我很早就同你说过的，你忘了……”我看见季一号说着说着就笑了，他的嘴角是扬着的，脸上却挂着泪，“戚无癌……”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连名带姓地唤我的名字，我忽地惊醒，我竟然不知道季一号的全名。

　　也许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没放在心上。

　　我和他相识在三个月之前，你会记得三个月前的晚上吃的是什么吗？

　　不会的。

　　所以我也没能记得他的名字，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场交易，一个买卖，我从未将他的感情放在心上，连同他这个人也一样。

　　“季一号”，就是他在我心中的名字。

　　我听见他问:“你真的在意我吗？”

　　我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我意识到，如果我再不做出点什么，我的第一单，真的就要完蛋了。

　　“在意的。”我直直地望入了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一张俊美忧郁的面孔，那张脸上的情谊和隐忍表现得如此真实——

　　关键时刻，我的演技突飞猛进。

　　“以你的身份，有大把的人费尽心思想靠近你……”我闭了闭眼，语气无奈，“如果我不这样，你又怎会注意到我……”

　　季一号眼里的泪还没干，面上伤心欲绝的神情却猛地变得僵硬，迟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女人，本以为事情已经铁板钉钉了，没想到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当场就不干了，立马又闹了起来。

　　“阿季你不要被他骗了！表面一副清高模样，其实和那些故意接近你的人一样，就是为了你的钱！他这种人，我见多了，哪有什么真心，不过是有利可图罢了！”

　　季一号沉默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等我的解释。

　　但我知道，他已经动摇了，只要我再接再厉，多说几句花言巧语，他就会重新选择站在我这边。

　　而我这个人，向来懂得把握机会。

　　“我对你……”

　　“小七。”

　　一直静默的耳机里忽然传来Boss的命令，“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回来吧。”

　　我猛地沉下脸来，“你什么意思？！”由于太过震惊，我甚至忘了掩饰，直接问出了声。

　　“很明显，任务已经失败了。 ”Boss说，他的语气少了几分平日里的不正经，多了一丝严肃和认真，“我已经让人过去和季流翎解除契约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Boss要这下达这样的命令，明明我可以完成这一单的不是吗？为什么！

　　Boss道:“在你加入之前，我就说过，要给顾客完美的恋爱体验，你没有做到，这是第一。”

　　“第二，顾客已经说了分手，表明他已经宣布解除这段恋爱关系了。”

　　我并不甘心，我了解过公司其他人的任务经历，不少人的任务对象对他们说过分手，但只要最后挽回了，任务就不算失败。毕竟在一段感情中，偶尔的争执，情侣间吵架闹分手都是很正常的。至于恋爱体验？二师兄在任务中脚踏无数条船，最后被顾客给发现，这样的体验就完美了吗？这种情况Boss都没管过，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会用这些的理由来判定我的任务失败。

　　我有无数的理由去反驳Boss，可话到嘴边，我却统统咽了回去。

　　“收到。”我慢慢地摘下了耳机。

　　命令我的人，是我的顶头上司，无论他的决定有多么荒唐，我都不能去反驳他，更何况还当着公司里那么多师兄师姐——除非我脑子进水了，或者我不想在公司干了。

　　我闭上了眼，慢慢呼出了一口气，耳边响起季一号怀疑的声音:“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我没有去管他的质问，缓缓睁开了眼，眼中的深情宛如过眼云烟，一闭一睁之间消弭殆尽，抬眸时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结束了。”

　　我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戚无癌！”这次换作季一号拦住了我，“你什么意思？”我没去看他，甚至没回头，只听见他声音挺愤怒的，估计觉得我的反复无常像似在玩他。

　　我站在餐厅外，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人走来，于是我一点点掰开了季一号拽着我的手，“你要的解释来了。”

　　赶来的人是公司打杂的

　　——用Boss的话来说，公司里除了出任务的是你的师兄弟、我是你老板，其他都是打杂的。

　　打杂的和我擦肩而过时，说:“等我一下，一会儿一起回公司——Boss说的。”

　　然后打杂的拿着一个文件夹，拦下了追过来的季一号。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打杂的同季一号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人又返回了餐厅。

　　我大约能猜到，他们在干嘛。

　　解除契约。

　　用Boss的话来说，我们是一家尤其人性化的公司，从来不会干些违法乱纪，强迫感情的事。每一位下单的顾客，都是为了体验爱情，为了给他们最好的体验，下单初始，他们都会和公司签订契约，选择是否封存自己下单的记忆。

　　就像一份惊喜，如果你事先知道了，等它再次出现时，就不会有惊喜的感觉了。感情亦是如此，自己下单给自己买一份爱情，如果在收到前就知道，会少了很多乐趣，也不利于我们这些恋爱体验师执行任务，所以才会有这种契约的存在。而签下契约，也能给顾客一颗定心丸，保证公司一定会为他们送上一份“爱情”。

　　契约分为两种，一种是选择封存自己下单的记忆，一种是选择保留自己下单时的记忆，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选择第一种。

　　说到这里，可能就会有人质疑封存记忆的手段，而这就不得不提到，我加入的这家公司的特殊性，它呢，是个有异能的公司。

　　嗯，你没有看错，就是“异能”，只是他们把这种“异能”叫做“天之眷”

　　公司里的人各个身怀绝技，我知道这件事时，一度以为，我们的公司是表面打着搞业务的幌子，实则暗地里干着拯救人类、拯救地球的勾当。

　　我在公司呆久了后，就发现，它还真就是个搞业务的。

　　搞的还是谈恋爱的业务，公司名也很符合它的业务，叫“梦中情人”。

　　白瞎了那些“天之眷”啊。

　　刚刚那位打杂的，师兄姐们喊他一声小武，我资历浅，得喊一声武哥，武哥的天之眷就是“契约”。

　　只要在纸上写下约束的内容，双方再以血落印，就会形成契约，契约上的内容同时作用与双方，违规者会受到惩罚。

　　恋爱体验师们一旦完成任务，或者任务失败，就会解除契约，届时，那些被封存的记忆就会回到顾客们的脑海中。

　　……

　　我坐在木长椅上，此时天色渐晚，旁边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这是个广场，不少商店里的灯光泄露出来，人来人往，喧嚣声漂浮在我的耳旁。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身影立在了我面前，我侧目一看，竟然是季一号。

　　他表情狰狞地看着我，感觉下一秒就会扑过来打我一拳。

　　我漫不经心地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就把视线转落到广场中心的喷泉上去了。

　　“你没什么对我说的吗？”季一号问。

　　我该说什么吗？

　　我想了想，道:“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季一号:“……”

　　他许久没说话，一直杵在那儿，我忍不住侧目看向他，却发现之前还满脸想揍人的季一号，此时此刻却像要哭了一样。

　　我有些诧异:“武哥不是同你解除契约了吗？你没恢复记忆？”

　　季一号死死地盯着我，半响忽的短促地笑了一声:“你当真狠心。”

　　我半垂着眸，没说话。

　　契约解除，他与我再无干系，我同他也无话可说。

　　季一号不明情绪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这样的人，一出生就被安排好了，从小到大，我一直被灌输着‘不能给家族丢脸，要为家族争光。’的思想，可惜我没什么本事，不能为家族争光，唯一的用处便是联姻。”

　　“我二十岁那年，家里公司出了些问题，为了解决资金运转问题，我母亲为我订了一门亲事，从此，我有了一个素未蒙面的未婚妻。”

　　“我有时候也想，就这样吧，作为一个纨绔子弟，一个富二代，有大把的钱可以挥霍，只是牺牲一下婚姻而已，可我还是有些不甘心……”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不甘心什么，他们都说我已经有了那么高的起点，什么都不缺，为什么还不满意呢？直到我二十三岁那年，我通过一位狐朋狗友，知道了‘梦中情人’这个特别神奇的公司……”

　　“我那时候，其实是不信的，可是我还是去了，去下了单，签了契约。”

　　“在那以后，我的生活平静无波，甚至因为契约，我都忘记了有那么回事，一度认命地打算同高橘夏结婚生子……”

　　“可你偏偏，就这么出现了。”

　　他看着我，目光隐隐约约带着悲凉。

　　“阿戚，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不那么了解你就好了，这样你在说心悦我时，我或许就不会发现你是在敷衍我了。”

　　“……”

　　季一号叨叨絮絮说了许久，我一直没接话。

　　“阿戚。”他忽然放柔了声音，“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我仍旧没有说话。

　　他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那时候，你忽然出现，把我从那些混混之中救了出来，我坐在地上，满脑袋的血，傻不愣登地看着你同那些人搏斗……那时候，我心跳得很快。”

　　“你打架的样子，真的很帅。”

　　他这么一说，我好像有了点印象……

　　你以为这是英雄救美，呵，并不是。

　　我那个时候有点穷，没吃饭，刚好看见有混混在打架，疑似抢劫，就蹲在一边，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来指望被抢的那个能先消耗一下混混们的体力，没想到那厮不堪一击，被按在地上捶，所以我才提前出了手。

　　季一号像似想起了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笑意:“我看见你三下两除把那些混混打得嗷嗷直叫，心里又是劫后余生，又是感激涕零，却不想，你转脸就特别冷酷地说‘都给我把钱交出来！’”

　　“我当时就傻眼了。”

　　说了嘛，我当时有点穷，抢一个是抢，抢一群也是抢，一群都抢了，自然不会放过那个被打趴下的，所以我把季一号也抢了。

　　“我那个时候，浑身是血，身上骨头断了好几根，痛得动都动不了，还是你把我背到了医院……”

　　“我想，我永远都没办法忘记，那天晚上昏暗的路灯，刺鼻的鲜血，以及你身上干净的味道……”

　　“你对我说:‘别死，我不会抢死人的钱，你死了我还得把钱还回去……’，我那时就想，你这人可真有意思。”

　　季一号的眼神悠远了起来，似乎想到了那个夜晚，在那个偏僻的地方，甚至叫不出名字让救护车过来，却有一个人背着他，一步一步将他带到了医馆。

　　“阿戚，97天零十一个小时三十六分，你对我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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