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

　　晚间。
　　云来的大门已经落了锁，大堂里红通通的灯笼却依然亮着。
　　夜至点灯，是云老爹留下来的规矩。他总说，无论客人何时来，总要人家能到看一盏灯，一丝光，世间的一点暖。

　　云玘此刻正霸占着大厅最中央的一张桌子，圆圆的木板上挤满了锃光瓦亮的酒坛子，旁边还堆满了东倒西歪酒壶酒杯。

　　柜台后面，云掌柜算盘噼里啪啦打得直响，眼瞅着阿玘这混小子又揭开了一块红绸布，拎起酒坛就往嘴里灌，忍不住操起账本冲上前去厚厚一本子砸在他背上——
　　“喝喝喝，喝死你算了。”

　　云玘一身腱子肉骨头硬得很，挨这两三下抓痒似的，只侧过身子，彻底将背部暴露给云姨，索性让她打个痛快。
　　云瑶气得肝疼：“就你挑嘴，喝什么不好，刨这些女儿红出来，光这一坛子你知道能卖多少银子吗！”

　　喝光的酒坛子被重重的摔在地上，馥郁芬芳的酒香飘了满厅。

　　云玘转过头来，竟是血红的一双眼，言语又冷又轻：“这本就是我给她埋的。她说要嫁给我那一年，埋下的。”
　　云瑶噎了一下，无声地在他对面坐下后，抓起一只酒杯，琼浆玉液直往里头倒：“若是如此，这酒，我也该喝一点。”

　　云玘并不看她，自顾自的举起酒坛，又是一大口。

　　“我本以为——”云瑶眼睛盯着被她抓在手中把玩的器件，轻声道，“你没那么在乎。”
　　“我——我不甘心。”
　　云玘控住酒坛的手，青筋微微暴起。

　　“我也曾不甘，”女子声音哑然，红衣拂过酒坛，酒又添上了一盏，“可人呢，只有两只手。云玘，你一旦选择了复仇——”
　　云瑶横眉一挑，目似利剑，“就不要沾惹琳琅，她是无辜的！”

　　“呵。”男子的脸上，是湿润的，分不清是酒还是旁的什么。空荡荡的饭庄里，只有声声似哽咽，“我的手上沾满了血，我不配，我知道。我以为我可以装到底——”
　　又是一口酒倾入肺腑：“可让我眼睁睁看着别的男人从她房里出来，我嫉妒！”
　　说着说着，他竟笑了起来：“我分明早知会有这一日，可我依然，嫉妒的快发疯了！”

　　说完，他冷清清的一双眸看向云瑶，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你该好好教她，什么是礼数，什么是规矩。”
　　云瑶嘁的一声笑，瞪大了眼睛：“你竟是要我一个风尘女子，来教宰相千金怎么做大家闺秀吗？”
　　云玘一愣，那年江都尸横遍野满目鲜红的情形，似乎又浮现在眼前，他握紧了剑柄，沉声到：“云瑶，我们的仇，就要报了。”

　　那一年的“花灯案”，数不清的人做了这王朝更迭的冤魂，到处都是病患，到处都是血色，到处都是人撕心裂肺的呼救声、惨叫声。
　　云瑶闭了眼睛，缓缓的呼出一口浊气，再睁眼时，便多了几分镇定。

　　她的手重重按在云玘的肩膀上，沉声道：“我们现下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可是琳琅不一样。”
　　提起琳琅，她的眼里多了几分温柔：“你知道，我定然是更偏心她一些，所以阿玘，你不要怨我，事到如今我只能再劝你，不要招她了。”
　　她抬头举杯，望着那明晃晃的烛火，怅惘到：“你我之后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就让她，过安稳的日子吧。”

　　“可是那个哑巴——”云玘捏紧了拳头。

　　云姨叹了口气，摇摇头，心道终归是少年儿郎不死心，便同他托了底：“我早晨便已经派人去查过了，今日来的那位青衫公子，正是国公府的三公子。他平时露脸少，我才没认出来。”
　　“这怎么可以！他是哑的——”云玘猛的一拍桌子。

　　云姨没让他把剩下的话说完：“并不是完全不能说话，只是毁了嗓子。就算真的哑了又如何？今日他来，我瞧着对姑娘是花了心思的。这份心思，不比那花言巧语一张嘴更难得。”云瑶留下半句，似是查到他们数年前也有些纠葛，忍住没说出口。

　　形势比人强，推着大家一步一步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路。

　　酒入喉肠，两人一杯接一杯的喝着，继而一壶接一壶的闷着。
　　等到刁叔回来的时候，便见着自家酒桌上烂醉如泥的两人，吓了一跳，连忙大吼“琳琅！小豆子！来收尸啦——”

　　满桌满地的酒坛，人事不知的男女，琳琅刚走下楼就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云姨素来是个爱喝酒的，月圆之夜也见她在后院树下独酌几杯。可阿玘哥哥这样出格，还是头一遭。她站在不远处，瞧着被灯火笼罩之下，云玘沉睡过去的眉眼，心中怜惜之情顿生：这个男人，纵使醉酒的片刻，眉头也不得舒展。
　　琳琅的手不自觉得抚上自己的胸口，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好似一层丝又一丝的涩从心尖往上泛，搅得喉咙也干，鼻子也酸。

　　小豆子和刁叔一低一高，一人担着左边臂膀一人携着右边臂弯，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云玘这个浑身硬邦邦的大冰块给架了起来，往后院里送。

　　云瑶还安安静静地趴在桌上，面颊绯红，迷蒙着一双眸，睫毛上闪着莹莹的光亮。
　　琳琅坐在了她的身旁，轻轻推她的手臂：“云姨，我们回房睡。”
　　好在云瑶情况比云玘好上许多，她倚在琳琅身上，歪歪扭扭倒也能走，只是临进房时，握着自家姑娘的手不肯松开：“琳琅，出嫁以后，旁的你都不要管，云姨只要平安顺遂过的过这一生，便足够。”

　　琳琅看着云瑶，三十来岁的年纪，眼角已有了淡淡的细纹。
　　她笑了笑，伸手将美妇人眼角的褶皱抚平，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第二日一早，云来终于恢复了日常的营生。
　　刁叔在厨房里忙的火热，云掌柜算盘打得直响，小豆子正将今日预定的宴席单，一张张核实。
　　琳琅自楼上下来，没见到云玘的踪影，心道该是宿酒起不来床了，便一路径直走到后厨，准备给他和云姨弄两碗醒酒汤喝。

　　“琳琅啊，这蟹粉豆腐真能行？”
　　刁叔正鼓捣她新研发的菜色，见着人连忙拽了过去：“若九月真定下来这道，咱们现在就该找海味店合作养殖的事儿了。”

　　自老云留下一本菜谱撒手走了之后，琳琅便一直在他的基础上进行改良，凭着往前在宰相府一些含混不清的记忆，倒也摸索出几道招牌菜。其中一道蟹粉豆腐，听起来容易，可她与刁叔二人失败了百来次，上月才算是卯着劲头做出来了。
　　这会儿才刚开春，螃蟹最瘦的时节，此刻做出来的蟹粉味道并不佳，等到秋天，有了肥蟹，才是推新菜的最好时机。光顾云来的可都是华都城里嘴最刁的老饕，得趁现在就把原材料这关把好，以免到时候出纰漏。

　　“还是刁叔想的周到，还有豆腐，我前两天听小豆子说城南那边新开了一家豆腐店，比咱做的更嫩滑，我今个儿一趟打听清楚了。”
　　刁叔满意的点点头，叼了他的大烟袋子，朝她摆摆手：“醒酒汤我已经煮上了，你忙你的去。”
　　琳琅瞪大了眼睛：“您怎么——”
　　刁叔嘬着烟管：“你们肚子里有几根肠子我刁叔都知道！”
　　活泼的姑娘咧嘴一笑：“刁叔您对我们最好啦！”
　　“嘁！别光会拍马屁，小兔崽子！给老子整齐咯华都最好的蟹和豆腐来！”
　　“我办事，您就放心好啦！”琳琅嘚瑟的挑了眉，笑嘻嘻的往外头去。

　　“哎哟——”
　　“这丫头怎么回事儿啊！走路看着点，没长眼睛啊！”

　　琳琅方才确实走得快了些，倒也没真撞着人。不过来者是客，没有在此时此地同客人争辩的道理，便好声好气的欠了欠身子：“小女子无心之失，实在是抱歉！”
　　话音落下，等了半晌，对面却没有人要应声的样子。
　　琳琅顿了顿，便再次欠了身子之后，抬起脚往外走。

　　“哎——你怎么回事儿，让你走了吗！”
　　这次琳琅看清楚了，说话那人在他三人中生的最为矮小，獐头鼠目。而他旁边的一位粗壮大汉，在他话音落下之后便直接把琳琅给拽住了，力气大的很，琳琅半分也挣脱不得。
　　“哟，这姑娘长得不错呀！”

　　这会儿开口的，才是方才撞到的那位公子。
　　他身着金线紫衣，手执玉骨白扇，样貌俊秀却没由来的透着一股邪性，此刻言语里调笑意味甚浓，旁边落座的客人也连带着嬉笑起来。

　　云掌柜方才打着算盘没留意，此刻眼风一瞟，着实吓了一跳！这一瞬的工夫，怎么就在店门口闹起来了！
　　她一边支使小豆子去把云玘喊起来，自个儿赔着一张笑脸往这边迎：“哎哟诸位公子，我家小姑娘不懂事，众位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么着，今日的酒钱本店给掏了，您众位吃好喝好啊！别为这点小事扫了兴致！”

　　那矮个男子轻嗤一声：“这位大婶是看不起谁呢！我们还能稀罕你那点酒钱不成？”
　　继而又指着琳琅道：“这姑娘瞧着不小了吧，嫁人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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