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烟火是我家

　　1.03 机缘

　　“阿爹，阿娘，这些年你们是怎么待小叔的，大家都有眼睛，自不必我说。以前种种我们便不再提了，但欠下的这三十两银，那可都是花在小叔身上的，没道理让一大家子帮着还，就算说到本家，也没这个理……”

　　“原本都是一家子，帮帮小叔也是应该，只眼看着南毅熬够了资历，这两三年最是关键，处处都要花钱打点，阿娘您看这事……”

　　“小幺，翻过年你就十三了，本家不会再给你付学资，再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又背了一身债，正好帮里客栈要招学徒，我托托人，荐了你过去吧……”

　　“四弟呀，还不赶快谢过你三哥，那可是为南北帮做事，当年我要是有这机会，做梦都要笑醒……”

　　“是的呢，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别看现在没有工钱，但管吃管住，做上几年熬过了学徒期，每月便有八十文月例钱，以后升大伙计升管事，不消十年就可以还清欠债。要是能够升到大管事，啧啧，以后嫂子我都要看你眼色啊四弟，千万莫要误了大好前程……”

　　“小叔小叔，你是不是不能修仙了，嘻嘻，我阿娘说了，以后那些糖浆都是我的了……”

　　“哈哈，这不是慕家那个了不得的小老幺吗？是不是开了灵窍？听说你家里可是买了中品丹，啧啧，中品丹呢，铁定道师了这是，小磨村出了一个慕道师，不得了，了不得哟……”

　　……

　　躺在床上，慕南瑾发现事过数百年，当年遭受的种种奚落尤自在耳，可见记忆之深刻。

　　此时的他自然权当他们是个屁，放掉就行——由凳子上跌落到地上而已，至多就是屁股疼上一疼，连轻伤都不算。

　　可当年那个十二岁的倔强小子，自幼骄宠，心高气傲，只觉得天都要蹋了，心中激愤，这才会做出过激反应，由此引发后续种种。

　　如今回想起来，慕南瑾一笑了之，都不知该不该长叹一声天意若此。

　　其实普通人不懂，又或者说就算懂也不会在意，中品丹的作用不在提升开窍机率，而在于减少药石对于灵窍的损伤，这种损伤刚开始察觉不到，越到后面才越是明显，前世他若是服用了下品丹，只怕无论如何都结不了元丹，更遑论成就元婴了。

　　不过重活一世，他并不打算服用这颗丹药，别说只是中品丹，就是上品丹他都不会服用，因为：

　　他、不、需、要！

　　……

　　慕南瑾无声躺在床上，算起来他“醒来”已经一整天了，直到现在，才算是彻底静下心，有心情规划一下未来了。

　　老天眷顾，有机会重来一次，那么，他这重来的一辈子，到底该要怎么活？

　　重走上辈子的老路？

　　那是不可能的。

　　别说重活一次，就算重活十次八次，那都是不可能的。

　　要知上辈子他虽然最后站到了大陆上的最高峰，但一路行来血迹斑斑，更有许多伤痛让他至今都不愿意触碰，好好的谁愿意再去经受一次？

　　所以，这辈子就平平淡淡安安闲闲往前走吧。

　　当然，慕大佬关于“平淡”的定义肯定是与普罗大众不甚相同的，平淡不等于平凡，更不等于平庸，那种是个强者就可以踩上一脚的“平淡”，肯定不在他的规划当中。

　　至于具体的活法，时间太短，暂时还想不到那许多，但无论如何，灵石是绝对不能少的，那是恬淡适意的大基础。

　　所以，现在最最要紧的头等大事，便是尽快弄到第一桶金。

　　一念至此，前慕大佬、现慕小弟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块块紫金田，黑暗中一双眸子透亮，一个想法渐渐成形。

　　……

　　亥时过半，慕家老宅彻底安静下来，慕南瑾停止遐想，悄无声息摸下床。

　　半刻钟后，慕小瑾打开窗户跳入院中，此时的他，身后背着大刀，靴里藏有短匕，发髻上还横着一只法簪，样样都是利器，几乎是武装到了牙齿。

　　然后，便见他借着月色爬上梅子树，借助树枝利落地攀到院墙墙头。

　　屏南有五大豪族，周、曲、尤、万、慕，虽然添陪末座，慕氏也是实打实的一方豪强。

　　虽说作为旁枝中的旁枝，慕南瑾家里早已经沦落到连一颗中品丹都买不起的地步，但是，正所谓“早年也曾富过”，慕家这座祖宅便是那大船烂掉后剩下来的最后三千钉。

　　别看这宅子不甚起眼，它可是实打实的一座法宅，外墙上刻有禁制，水火不侵，大门一关，别说猛兽，便是来上几个外炼境强者，没个一两天也休想强攻进来，曾经有富户出价六百两银，家里都没有卖。

　　不过，慕南瑾现在是从里面往外跑，事情便简单很多，只需轻飘飘一跃，整个人便落到院墙外，老宅完全无视了他的举动，没有发出任何警讯。

　　慕南瑾也不敢大意，一路蹑足前行，直至离开村子，这才甩开两条长腿往山上奔去。

　　……

　　正值冬月十五，天上月光清冷，地上寒风飕飕，慕南瑾穿行于山林之间，不时住足张望，辨明方位后又继续前行，如此这般时跑时停，不多时便出了一身细汗。

　　前世慕南瑾开窍失败，遭遇各种嘲讽讥笑，心中不愤，遂离家出走。

　　十二岁的少年郎，怀揣着满脑子的五彩幻想以及满胸膛的豪情壮志，一心想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份机缘。

　　彼时的他也不算太蠢，知道往七星镇方向而去，找到的除了繁华，便是更加繁华，而话本里的机缘可全都藏在深山老林，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往笔架山深处进发。

　　笔架山并不高，但它是翠屏山脉的延伸，翠屏山高耸入云，“屏南郡”的那个“屏”，指的便是“翠屏山”，是座货真价实的深山老林。所以，只管由笔架山往里走，一山更比一山高，保管没错。

　　至于找不到机缘怎么办？

　　英武神明如他，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身为老天爸爸最爱的那个崽，怎么可能找不到？

　　更何况，找不到机缘便只能当个一介凡人，那样苟活莫如去死！

　　这便是当年那个慕家幺子的真实想法，完美地诠释了何谓中二，何谓无知者无所畏惧。

　　不过，世上事就是如此的不可思议，那个“机缘”，还真就给他找到了，而且就在距离村子不足三十里的地方。

　　重活一世，慕南瑾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将那个机缘完完整整牢牢固固攥紧在自己掌心。

　　……

　　慕南瑾因为自小检测出“药石开窍”资质，又兼家中并无余财，是以并未习武。

　　但他家三哥慕南毅却是正正经经进武馆习过两年武的，不然也进不了南北帮。而他打小跟着三哥跑，也学到一些粗浅招式，加之又皮又猴，下河摸鱼，上房揭瓦，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又从没短过吃食，身体自然是一级棒。

　　是以二三十里路程，全程上山，还要一边走一边分辨方向，更要当心野物，一路困难重重，这具年少的身体却仅仅花费一个半时辰便完成了，连他自己都略感诧异。

　　实际上，前世他花的时间更短，但那是因为他遇上了一头狼，将他追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得不跟野狼斗智斗勇更斗狠，在林子里慌不择路连滚带爬疯狂逃亡两刻多钟，最后才爬上那棵命中注定的大树。

　　当然这不是说前世的他——嗯，也包括今生的他——有实力跟一头孤狼战斗两刻钟，能够硬拖那么久纯粹是因为装备精良——他背后有大刀，靴里有匕首，头上更戴着一根祖传法簪，虽然品相不入流，仅是一只不入品的劣质符器，但好歹帮他挡下了野狼的三次扑击。

　　此处距离村子并不远，猛兽难得一见，前世那头孤狼很可能是追着某只猎物跑过来的，结果却跟他狭路相逢，颇有点宿命的意味。

　　今世提早两日上山，慕南瑾成功避开恶狼，又一次来到那棵大树面前。

　　抬头仰望树冠，黑暗遮阻了视线，他其实并不能确定这就是“那棵树”，好在这个并不重要，他只要确定这是“那片林子”便已足够。

　　慕南瑾抬头看了片刻，其后背靠树干一屁股坐到地上，解下葫芦猛灌水。

　　休息片刻，这才掏出短刀，非常利索地给自己小臂来了一刀，看着涌出的鲜血，慕小爷抽抽嘴角，无声嘀咕一句“划深了”。

　　上一世，他浑身是伤爬上大树，鲜血落到枝上，就此触动前置条件获得机缘。

　　这一世的他有了经验，知道十来滴鲜血便已足够，但这具身体尚不能很好地控制力道，一刀划下去，二十滴都打不住。

　　慕南瑾静静看着鲜血一滴滴滴落树根，片刻过后，眼前一黑，心神开始恍惚，暗道一声成了。

　　若是有人旁观，便会看到一个少年闭目坐于树下，如同老僧入定，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

　　但若是有人动了歪心思想要攻击他，便会发现他全身都被笼罩于一种无形的护罩当中，外物休想伤他半分。

　　而此时的慕南瑾，他的眼前已经不再是这片山林，他看到前方出现一片荒草地，草地的前方还有一座小小的茅草屋，可待他想要看清四周，眼前景物陡然变换，只觉眼前一花，再回神时，已经置身于一座热闹的广场中。

　　广场的前方是一座宫殿，恢弘壮丽，全不似屏南风格，带着一种憾人心魄的气势。

　　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大都是些跟他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他们排起数十条长队，正在往宫殿正门缓缓前行。

　　而在他前方不远处，一个浑身上下都扬溢着青春气息的女孩子正在冲着他挥手，同时还欢快地喊着话，虽然听不见她的声音，慕南瑾却很神奇地知道她正在喊着“快呀，你走快点呀，我们要迟到了”……

　　非常美好的一个画面，但是，慕南瑾的目光却穿过她的身体，穿过人群，穿过整个广场，落到广场之外。

　　在那里，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那里天地苍茫，那里衰草连天，那里，一座座坟茔伫立于天地之间，无声无息，却又顶天立地，象一座座无字丰碑。

　　而在慕南瑾的视线里，这就好似两个不同的世界重合在一起，一实一虚——实的是那个广场，真实而热闹，带着尘世的喧嚣；虚的，则是那些静默坟茔，影影绰绰，若隐若现，恍若一个虚影，一阵风便能将之吹散。

　　慕南瑾站起身，一步一步，步履坚定，走向那片缄默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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