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妁

作者:无腔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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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


      四、

      福叔的想法,胡璇还是知道的。

      前两日她就听到福叔和福婶发愁:“璇丫头被退了亲,可如何是好?”的确,对于她的家庭而言,要想离开家,只有成亲一条路。现在她被退了亲,以后再说给她的人,只会更糟,不会更好。

      所以看见个蛮不错的就想帮她抓住,也是正常的。

      只是福叔一贯乐天,想得还是浅些——她之前被人嫌弃,正是因为她没有读过书。仅仅这一条,就已经是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她余光看了眼身边的男人,一看便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学必然上过,说不准还留过洋。

      而她呢?她用什么去够?

      她生来不服输,不信邪。父亲不让她读书,她就偷跑到学堂外偷着听,偷家里兄弟们不要了的课本,把字都认全了,又偷家里的书看,被发现了,就到外面借。她有时会恨,干嘛生在这个时代呢?若是再早一些,大家全都一个样,三媒六聘等着人来娶,倒也没什么。只是现在,有的女人可以上学,可以经商,甚至从政。让她明白——不是这世上没有光,只是照不到她。

      她只尝到苦。

      本来,这般被“乱点鸳鸯谱”,她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不免笑得有点僵硬。但是想到这些,她又出奇地淡定起来,变作了和以往一般无二的胡璇。熟悉的绝望让她有着冷酷的冷静:反正都是她得不到的东西,有什么好扭捏的?

      因此听到对方问她:“胡小姐在哪里读书”时,她竟分外平静,甚至坦然地答道:“我没上过学。”

      这个姓陆的先生眼光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她满不在乎地笑笑,本想说几句场面话打打圆场,免得人家尴尬,可没想到这位陆先生面上很快被一种严肃而认真的表情取代,还有一丝真诚的疑惑:“怎会?”

      作为一个仅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他管得也太宽了。

      可是莫名地,她感觉这个姓陆的是很认真的关心,她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乡野丫头,到底为什么没念过书。

      她看着这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人,忍不住腹诽:你是教育局派来的吗?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街角,周围是熙熙攘攘,车马人潮;不远处就停着几架黄包车。她停下脚步,他也停下来,回身望她,似乎还等着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西坠的残阳如血,照在他们各自的半边脸上,在地下投上浓沉的阴影。

      她突地笑了,褪去了对寻常陌生人的虚伪客套,也认真地回望并回答道:“陆先生,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念书上学的。”他面色依旧平静,只是眼底的情绪到底没有表面上看来那么波澜不惊。

      不知怎的,也许是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也许是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实在是太过可靠,也许是人海茫茫,此地一别再也不必担心会重逢,她突然产生了一点倾诉的欲望。她微微垂下眼帘:“可笑吗?陆先生,虽然现在是民国了,但是还有很多人,不认同新式的做派,不允许自己的女儿上学,为了她们将来能嫁的好。”她抬起眼,一颗心如浸在冷水里,面上却还是笑的,像在说别人的事:“可是我,却因为没读过书被人退亲了。”

      陆铎的眼瞳有瞬间的震颤,只听她继续说道:“被包办婚姻不是我的错,我却只能承担结果;时代改变了,有的人没变,我却也只能跟着下坠,”她抿了唇——再说下去,恐怕就会变成个喋喋不休的怨妇,及时住了口。陆铎喉结滚了滚,张口嗓音竟有些哑:“胡小姐——”

      陆铎眼里的某种情绪刺得胡璇心底一痛,某种她不愿面对的东西翻涌上来。

      她到底不是无动于衷。

      西边的夕阳已坠,一层缥缈朦胧的夜色渐起,夜色给了人出格的依凭。她于是扯起一抹笑,眼眸里有些强拉硬拽的狡黠:“骗你的。”她抬眼就能望见升起的月亮,不知道在向谁解释:“哪就那么严重了?”

      只是初上的华灯夺了冷月的清辉。她收回目光,又变回那个礼貌疏离的女子:“陆先生,我就送您到这了。您路上小心。”

      —— ——

      陆铎坐在车里,一会儿在立法院有个会,他要代老杨出席。

      可他的思绪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

      这几日来,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神思不属。

      他总是想起,那个胡小姐跟他说的话。明明说的是她的事情,却让他忍不住想起,那个他从未谋面的童小姐。民国以后,很多自诩新派的人士高调地和父母安排的原配妻子离婚,甚至成为了一股风潮;说出去,也是值得自傲一阵子的事情——好像甩掉了身上沾着的一粒旧社会的微尘。

      陆德生想用童家小姐寻他不痛快,他拒绝,是不想为人摆布,倒不是跟风。况且,童昌永这种头有脸的乡绅,女儿总不会愁嫁吧?说不准离了他嫁别人,倒更有共同语言呢。

      可是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这两日,闲下来就会想起胡璇那句话:“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念书上学的”。说来也怪,他平时不知和多少政府大员照面打交道,可是这些人说得话时常空洞的多,有形的少;可她,好像凭空飘出一团清新的迷雾,一句简单的话却直击他方寸,让他看见了自己可笑的自私与狭隘。

      人活于世,谁人没有难言之隐?

      人并不总能胜天。

      他虽亲人缘淡薄,但到底,是好的出身,有着别人几辈子都难以企及的优越条件。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育他,男人和女人本没什么差别,要尊重女人,不要瞧不起女人。

      他自嘲地一笑——如今看来,他是没瞧不起,就是太“瞧得起”了,反成了冷漠,认为我做得到的你也应该可以,忘了她们有多寸步难行。于是升起几分难言的愧疚。

      不由得又想起胡璇来。

      上次他临走前她的那番话,非但没有给他们的短暂交汇画上一个句点,反而在他这里勾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在他看来,胡璇品貌不俗,有些智计,读的书也独特,可又说她不仅没上过学,还被退了亲。

      陆铎不能理解。

      胡璇好像一团横空出世的迷雾,这两日得了空就在他心里晃荡。竟难得地,让他生出一种再回去那家杂货店,一探究竟的想法。他望着车窗外,车停在十字路口前正在等红绿灯。路边是一家服装店,巨大的玻璃橱窗透着斑斓。他望着在服装店里挑挑拣拣的女人们想着。

      他不会去的。

      直到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出现,陆铎从座椅上直起身,定睛望去。灯已然转绿,司机正要前行,见状没有开得很快,问道:“陆立委,要停车吗?”

      陆铎看了半晌,才开口道:“不必。”

      司机感觉陆立委今天和平时不大一样,不过还是驱车向前驶去。在这个店面消失在车窗视野内之前,陆铎记下了它的名字——

      梵婀玲。

      天幕浓云翻滚,不多时便盖住了大半个天空。

      很明显要下雨了。

      陆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路不算近,天气也不好,但是他也没让司机送他,而是自己缓步出了立法院,沿街走了半天,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这个名为梵婀玲的服装店外了。

      他无奈地低头一笑,还是推开了门——

      梵婀玲是一家店面蛮大,在这一带都算是有名的服装店。有大量质量上乘、款式新颖的二手旗袍,而且可以量身定制新旗袍,料子大都是外国进口,很多客人慕名而来。他一进门,满眼都是挂满了斑斓衣装的货架,一位女店员走上来,笑容甜美:“先生要选什么?”

      陆铎回以礼貌的微笑:“我自己看看。”说着,朝里走去,终于在靠里的货架边上,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还以为,是他看花了眼。

      没想到,还真是。

      她今天戴了一副白娟的重瓣花朵耳环,玉白的腕子上套了一只油润的翡翠玉镯,暗底的旗袍随着她叠衣服的动作悠悠晃动,暗绿的大叶上盛放大朵洁白的广玉兰。她余光察觉到有人靠近,立刻拿出职业素养,放下手里的活,挂上职业微笑的脸转向来人:“您好,需要——”看见是谁的一瞬间,她恰到好处的微笑就凝固在了脸上。“陆先生?”

      “胡小姐。”他看见她诡异的表情,忍俊不禁,不知怎的就心情很好,好得他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坏水暗暗漫上来,让他暂时性地卸去了惯常披着的那层皮,笑了一声,难得地直接问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疑问:“你到底帮几份工?”

      胡璇真想拿手里的旗袍抽他!

      这人怎么这么自来熟?!我跟你很熟?

      要你管!

      不!抽他都白瞎了这旗袍!

      她依旧礼貌地笑问:“陆先生是来买衣服的吗?”

      买衣服?这店里放眼望去,并没有男装,他现下的人生里,也没有他会送衣服的女性。至于他为什么来。。。

      别问,问就是腿先动的手。

      可他到底是在官场上混过的,瞎话谎话张嘴就来:“嗯,是,麻烦胡小姐推荐一下。”

      竟真是来买衣服的。也是,胡璇想,总不可能神通广大,知道自己在这店里帮忙,特意上门找自己的尴尬和不自在吧?她也不觉得自己哪里值得人这么上心惦记。“是定制还是看看我们店里这些二手的成衣?”

      “我看这些就挺好,她年纪身材都和胡小姐相仿,您帮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和她身材相仿?“稍等。”他看着胡璇在几个货架间穿梭了一阵,拎出了几件旗袍:一件雪青色白菱纹灰白掐牙,一件孔雀翎缎面花纹深青掐牙,还有一件香槟色底兰花纹样,只是枝叶不是兰花的枝叶,而是深绿浅绿的蔓枝。

      他不得不承认,胡璇若真如她所说没有受过一点西式的教育,那么她在审美上确是极有天赋的。不仅有天赋,而且能够把握人心。她选的这三件,风格各不相同:第一件清新简洁,淡雅不失美观;第二件更加成熟美艳,昳丽大方;第三件知性淡雅又略剑走偏锋,是时下最新潮的新艺术风格。可以说不管是喜欢怎样风格的顾客,在这三件里面,总能挑上那么一件可心的。

      一阵细密嘈杂的声音响起,他们两人同时向外望去。

      下雨了。

      一场初夏的豪雨瞬间倾盆而下,街上的行人快步躲雨,雨幕击在路面,飞起一层迷蒙的烟雾。他收回目光,点了点第三件:“就这件吧。”

      “好,我给您包起来。”

      陆铎跟在她身后,感觉自己来这一趟,自己的好奇心不仅没有得到丝毫的满足,反而变得更甚。他在胡璇打包的当口,道:“这雨真是突然。”

      突然?胡璇搞不懂这个人,天都阴了大半天了,她倒看不出这雨下的哪里突然。但是本着顾客是上帝的服务理念,她还是很敬业地敷衍道:“嗯,是挺突然的。”随即听他道:“没带把伞出来,真是失策了。”

      他想借避雨的因由,在这店里多待上一会儿。谁知胡璇听了立刻道:“那巧了,”她从柜台下掏了什么东西出来,递给他:“正好我有两把。”

      陆铎接过她的伞,默了。

      末了笑了笑,也好。他拿起买了但是没用的衣服,她细心地用油纸包了,准备离开,但脚步还是顿了,这个点钟,店里人还挺多,但都在货架那边。他转向胡璇,“我这里有份工作,不知道胡小姐,有没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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