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星

　　从后半夜就下得连绵不断的细密雨丝直到清晨还是义无反顾地往玻璃上扑，空气里漂浮着草木的味道，赶上西城阴雨连绵，便是连带着人都懒懒的。

　　江天昊腿伤还没好，一遇见阴天下雨伤口就隐隐作痛，还痒得很。

　　吃了早饭，江天昊和江母说了情况，江母便一个电话打给老张，向老张请了假，说要带江天昊去复查。老张知道这位转学过来的新同学是带着伤的，听江母说了情况立马便准了假，还嘱咐江母好好照顾江天昊，十七八岁的男孩，可不能落下病根。

　　江天昊吃完早饭套了件外套便和江母一起出了门，司机被雨隔着出不了小区，江母便给他放了半天假，自己开车带江天昊去医院。

　　周三，人不多，江母在路上就预约好了专家号，到医院很快便拍了片子开了药，江天昊坐在椅子上等江母缴费，视线从医院门口的伞架扫到医院里形形色色的人——有慢慢在大厅练习走路的病人，也有弓着腰看着面色苍白的病人，身边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坐在轮椅上的病人，看着倒像是先天残疾，又有几人和自己一样呢？

　　江天昊看了一圈，目光无处安放，索性打开手机刷起微信。

　　他昨天下午拗不过陈风的热情给陈风留了自己的手机号，这人网上冲浪一把好手，顺藤摸瓜竟找到了他的微信，联系人一栏右上角有个红点，点开就是陈风发来的好友验证。

　　“江天昊，我是陈风。”

　　点了同意，陈风的信息很快就跟了过来，三个名片推送，和絮絮叨叨的一段话：“最上面的是陆尧，老大没啥缺点，就是平时他人有点冷，微信更是跟被查封了似的，什么都没有，要不是我们逼迫他换一个，估计他现在还是初始头像，跟老年人一样。下面是肖泽，你瞅他的大笑脸，花枝招展的，他朋友圈有很多有意思的小段子小视频，闲着无聊你可以去看看。最后一个是沈育，老沈喜欢的可多了，唱歌跳舞打篮球，自诩流量明星，头像和朋友圈都是这些信息，你可以适当屏蔽一下哈哈哈。”

　　“好的，谢谢。”江天昊读完了一大段话，勉强敲了四个字给陈风回复，朋友圈就是个圈，圈住了分享人的喜怒哀乐，朋友圈放在那里，江天昊一般很少看，除非实在无聊，比如现在，江母还站在诊室门口和主治医师聊着，看起来一时半刻也停不下来。

　　江天昊收回目光，纤长手指分别点开肖泽和沈育的名片，一一点了添加，最后目光落在陆尧的头像上，一张纯黑背景，点了放大后，屏幕上便反射出自己的脸，还有头顶医院的灯光。

　　啧。

　　连头像都暗示着生人勿近，真是冷冰冰。

　　江天昊心里嫌弃了一番，再抬眼时江母已经拎着片子和药走过来，江天昊转动轮椅迎上去，手机揣在兜里熄了屏，还停留在陆尧的微信资料卡上，他却最终也没点添加。

　　*******

　　春末夏初，一场春雨一场暖，下过雨的操场格外干净，缠绵一夜的雨冲刷掉了篮球场上的最后一丝汗臭味，空气里都是雨后的清香，干净清爽，像最好闻的洗衣液。

　　四大天王素来没有吃完午饭回班级午睡的习惯，每天吃完饭不是到天台吹风就是在篮球场闲聊打发时间。

　　有时也会陪沈育练练球。

　　陈风看着沈育肖泽运球扣球一气呵成，身影交错，像两条灵活的蓝色小鱼，只是有一条晒黑了些，有一条保养得宜，就随口喝彩了几声，“泽哥、泽哥、泽哥！沈哥、沈哥、沈哥！”

　　陆尧塞着耳机靠着篮球场的栏杆，地面有水，石阶上带着雨后的潮湿，坐哪里都不舒服，索性不坐，就倚着栏杆。谁知陈风的喝彩声中气十足，穿透了陆尧耳机里正在播放的纯音乐，直冲脑门，陆尧抬起一只手摘下耳机收进校服口袋，另一只手插兜，并不想理会张牙舞爪的陈风。

　　“老大，咱们也去？”一局打完，见肖泽沈育二人汗流浃背大字型躺在场地上，陈风也心里痒痒。

　　他们倒是不嫌弃这地上有积水。

　　“没吃撑？”陆尧双手抱头倚着栏杆，一条腿曲着向后搭在栏杆下的石阶上，闻声冷冷回了句。

　　“嗝——”陈风很合时宜地打了个嗝，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小声道，“是有点多。”

　　“江天昊——”目光落在篮球场远处的高三教学楼，陆尧状似无意地提道。

　　“他啊……嗝——老大你不知道他今天去医院复查了吗？嗝——”陈风又打了个嗝，边捏着鼻子边回道。

　　不知道从哪个缺德帖子看到的，打嗝时捏住鼻子就会好，陈风依言照做，脸憋得通红却还是一顿一顿打着嗝，陆尧实在看不下去陈风傻气十足的自残行为，起身走到陈风身边帮他拿下掐着鼻子的手，缓缓拍着他的背道，“复查？”

　　话音落，陆尧又将这两个字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心道之前附中那帮人下手还真不轻。

　　“对，上午我微信问他的。”陈风呼吸顺畅，打嗝的频率减少了些，继续道，“我昨天加的他，今天早上他一同意我就把你们都推给他了，老大，你是他同桌哎，他没加你吗？”

　　加个屁，陆尧的手机一上午都安静得要命，哪有什么好友申请。

　　陆尧闻言拿出手机登陆微信，再三确定什么都没有，这才把微信界面展示给陈风，语气是一如既往的随意，“没，没加……”

　　可是他说这话时尾音颤抖，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失落。

　　怎么感觉老大有点失望啊。

　　“可能是他病着，太懒了就没、没加……”安慰人陈风不会，就只能随便编个理由搪塞陆尧。

　　陆尧将手机收进兜里，直到午休结束回到班级都没再说话。

　　*******

　　“昊昊，”江母担心江天昊的身体，正好早上又下雨，她便将事情都安排到晚上，想白天在家专心照顾江天昊，见他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什么话都没说，江母不禁有些担心，可是孩子毕竟长大了，就算江天昊关着门她也不能直接推门进去，便只好在门外喊道，“昊昊——”

　　“妈，我没事。就是腿疼，想睡会，等会晚饭叫我吧。”江天昊声音懒懒的，像是怕江母不信似的，江天昊特意加了句，“谢谢妈。”

　　江母不常在家，偶尔听见昊昊说一句谢谢都会高兴半天，这几天她花了很多时间陪在江天昊身边，听他多说了几次“谢谢妈”，更是像得了什么金玉良言似的，高兴得不得了。

　　江母应了声好，就转身下了楼，和保姆阿姨张罗起晚饭。

　　江天昊根本不困，刚才敷了药，又喝了口服液，现在昏昏沉沉的全是药物的作用，不过确实吃了药腿也不那么疼了。

　　但或许因为下雨，就是懒懒的不想理人。

　　在床上躺着玩了会手机，觉得无聊，江天昊便把手机扔到一边，一转身把脸埋进被子，不出半刻竟真的睡着了。

　　黑色鸭舌帽黑色卫衣，依旧是几乎梦魇的破碎片段不断拼凑，江天昊猛地睁开眼睛，气喘吁吁，从梦中惊醒，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每次都是这样。

　　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晚上都会做这样的梦，每天晚上都会惊醒无数次，江天昊几乎神经衰弱。

　　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压力，压得江天昊几乎喘不过气。

　　调整好呼吸和心情，又到卫生间简单洗了把脸，江天昊便下楼去吃晚饭。

　　晚饭是江母亲手做的，很丰盛的荤素搭配，很健康的配色拼盘，五菜一汤，还配了精致的饭后甜点。

　　江天昊喜欢甜点，从小到大没对什么东西表示出明显的喜爱，唯一舍弃不掉的就是这个。

　　“昊昊，尝尝这个，妈妈新学的雪媚娘，记得之前你说你爱吃。”江母见江天昊吃完了饭便递过一颗雪媚娘给江天昊，本就甜腻的雪媚娘外表还挂了糖霜，看着很有食欲。

　　“很甜。”江天昊咬了一口，白白胖胖的雪媚娘有了缺口，水果和奶油的夹心一股脑都涌出来，甜得不像话。

　　江天昊很喜欢甜食，从前是喜欢甜到心里的那股味道，吃起来嘴角就会不自觉地上翘，后来喜欢，可能是因为生活太苦，稍微尝到甜味，就会觉得其实都还过得去。

　　江天昊周五才去班级，班级气氛比之前更凝重了些，同学们个个表情严肃，看着像是就要大祸临头。

　　“同学们，已经开学一个月了，马上就要迎来激动人心的月考，希望大家积极备考，争取考进班级前四……”上课铃响，老张带着教学资料走进教室走上讲台。班主任的课永远安排在第一节，今天也不例外，声音洪亮地宣布出考试将近消息，顺便还鼓励一下班级同学。

　　“每次都这样，老张，我们前四都坐累了！”陈风闻言瘪了瘪嘴，回应班主任道。

　　“鼓励还是必须的，至于结果，你们尽力就好。”老张无奈扶额，对四大天王真是无可奈何又爱又恨，这四人雷打不动地占据前四，可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别人。

　　陈风这么一调侃，班级里凝重的气氛缓和了一些，同学们发出轻微的笑声，连江天昊都跟着微微挑了挑眉，看向陆尧道，“你们四个？”

　　陆尧感受到江天昊探究的目光，也侧目回看过去，先与江天昊目光相遇，继而不着痕迹地避开，“嗯。”

　　“怪不得陈风要给我补课。”江天昊笑着继续道，声音不大，听起来像自言自语。

　　“不用在意。”陆尧本想说不用在意，顺其自然，可话音落，他就想起之前看江天昊的资料，好像上面写着他每次都是第一，便又道，“或许以后不是了。”

　　江天昊心里正在盘算这次要考第几名才不显得突兀，听见陆尧的话，正在转笔的手指一顿，黑色签字笔掉到地上，牵连出一条黑色的水印，江天昊腿脚不便够不到，便轻轻点了点前桌的背，“麻烦帮我捡一下笔。”

　　笔就掉在前桌脚下，他一伸手就够得到，江天昊接过签字笔笑着道谢，“谢谢。”

　　前桌摇了摇头，便又恢复到之前认真听课的模样。

　　江天昊想起还没回陆尧的话，复开口道，“不会。”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陆尧反应了一下才想起这人回的是刚刚自己那句“或许以后不是了。”
　　知道江天昊有心藏拙，陆尧也不说破，只是扭过头看向窗外，撇了撇嘴。

　　嘴硬。

　　******

　　考试在下周一，周末大家都紧锣密鼓地复习，上天入地找寻复习材料之际，四大天王却在连麦打游戏，悠哉悠哉，大有我优秀我不用学习也能考第一的架势。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游戏开局，队友讨论区便热闹起来，秉持着每一个游戏功能都不能被闲置的心态，肖泽一马当先开始话题，打出一行字，“兄弟们，这次第一安排谁？”

　　“？？？”沈育专心游戏，丢了三个省略号便不再说话。

　　“？？？”陈风跟了一溜。

　　“？？？”陆尧见状，也默默跟队形。

　　“你们干啥？”肖泽见着三排省略号气不打一处来，开了麦吼道，“我问这次考试咱们咋安排你们回复我省略号？！”

　　四大天王有个奇葩的小约定，每次考试之前都要先内部定下排名顺序，从高一到现在，明明只有四个名额，他们却排得乐此不疲。

　　大有亲身试验1234这四个数字到底有几种排列方式的架势。

　　“要不，我第一？”陈风闻言开了麦随口答道。

　　“我第二？”沈育不甘示弱接口道。

　　“我……第四？”肖泽想说第三，但顾及到陆尧的面子，不敢让他们陆老大垫底，便试探地接道。

　　“你们随意，我不考了。”陆尧听他们说完了才开麦说道。

　　“！！！”陈风最先打出三个惊叹号，随即说道，“老大，你受什么刺激了？！”

　　“给我同桌留点面子。”陆尧想到江天昊说不会时的神色，难得接下陈风的话，“他肯定倒数。”

　　“卧槽这是什么人间真情……”陈风还在陆尧不考试的惊讶中没缓过神，下一秒就听见耳机里传来“K.O”的机械女声——他操纵的英雄重伤身亡了。

　　“江天昊何德何能！竟然让老大给他垫底！！！”陈风最先退出，留在战场观战，专心说起话来，“看着人畜无害跟好学生似的，作业不写笔记不记，啧啧啧，他温文尔雅的外表下竟是一个学渣的里子？他坐在教室知识不进脑子吗？”

　　“何必出口伤人？你在学校又学了什么？”肖泽操纵的英雄也英勇就义，他同样留在战场观战，回道。

　　“我！我学完了啊，要不是非得十八岁才能出国交换，我早走了。”陈风闻言大为不悦，赶紧辩解道。

　　沈育的游戏角色也死掉了，他没观战，退出界面刷起手机，突然在四大天王群发了条信息，“江天昊住院了。”

　　“和我有关？”陆尧反问。

　　“老大你好没人情味。”肖泽啧啧道，“同桌病了，不关心一下？”

　　“哦，怎么了、在哪、会死吗？”陆尧接着问道。

　　“……”沈育默默在对话框打出一排省略号。

　　哪有这么关心人的。

　　“没啥事，腿伤复发，可能是这两天连着下雨。”肖泽闻讯便退出游戏点开微信，飞快给江天昊发消息问了状况。

　　“嗯。”

　　“他会不会缺考啊，明天就周一了。”陈风问道。

　　“不会。”陆尧飞快接口道。

　　其实这种事谁都说不好，但就不知道为什么，陆尧觉得江天昊明天一定会来。

　　跟玄幻小说的心灵感应似的。

　　江天昊腿伤复发，本来没什么大事，谁知芒果吃得太多伤口过敏，要到医院清洗，江母觉得有必要吊盐水，就硬给江天昊办了住院。

　　回完肖泽的微信，江天昊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朋友圈懒得看，索性翻出几天前和陈风的聊天记录，添加了陆尧的好友。

　　陆尧开了第二把游戏，双方正在激烈交战，消息栏弹出一条“T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疯狂点击输出键的手指一顿，自己操纵的英雄瞬间就被攻击掉一大半血，陈风开麦狂呼，“老大老大老大！你掉血了！”

　　“嗯。”陆尧应声，下滑消息栏，点了同意，再切换回游戏界面，自己操纵的角色已经光荣牺牲。

　　“老大，你刚才怎么了？是网络突然出问题了吗？”关了游戏，回到微信群，陈风穷追不舍地问道。

　　陆尧：“没有。”

　　“老大技术那么好，被人黑掉血都不补，肯定是分心了。”肖泽插话道。

　　“嗯。”

　　“不说了不说了，我去补补课。”沈育打完这一句，就退出微信开始复习。

　　陈风：“啧，老沈这是想考第一啊。”

　　肖泽：“无论如何还是得看看，我也去瞧两眼。”

　　“好吧，我也去看看。”陈风说完，便不再说话。

　　四人一起退出游戏，四大天王群也跟着静了下来。

　　陆尧早就坐到书桌前，桌角堆着高中三年的所有资料，其实早就学完了，不用复习就可以去考试，但现在他静不下心，便随手拿了本语文书来看。

　　62页，“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

　　李白的诗歌映入眼帘，说的是不要被往事所困。

　　陆尧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江天昊，拿出手机点开聊天框。

　　江天昊的微信很简洁，和看上去叫人如沐春风的模样大相径庭，名字只有一个T，朋友圈仅三天可见，头像是雨幕中的一个小水洼。

　　“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张爱玲的名言，陆尧写作文总会用到，现在看来，倒是和江天昊的头像很搭。

　　他确实很孤独，是那种深藏密掩在淡淡微笑下的孤独，不肯轻易示人，一点一滴都藏在心里。

　　陆尧对着空空的聊天框出神许久，那句方才打好存在对话框里的“在吗”直到眼睛发酸，手机熄屏，都没发出去。

　　黑色屏幕上映出自己的面容，陆尧抬手摸了摸眼角的泪痣，把手机放在桌上便起身去洗漱睡觉。

　　窗外夜色阑珊，别墅区灯光微弱，只有月儿高高挂在天上，不知是谁失手碰翻了最珍贵的宝物，叫星星散落人间，和嵌在夜幕的月亮遥遥相对，相得益彰。

　　是说不尽的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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