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妻

　　“你们干了什么！你们干了什么！”无边的愤怒一瞬间吞没了她，眼睛一瞬就被血丝充满。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猛然扑上前抓住江良的左袖，拉扯间“撕拉”一声清脆的裂帛声。出了名结实的葛布军袍居然被她撕扯下一大块。
　　这一响，连江良都怔了一下。好容易回神，他一胳膊抡开了发了疯似的女子，示意左右将她制住。
　　“知道就好。”他的面目迎着冷淡的烛光，朝章泠露出了一个颇有深意的表情。
　　在章泠眼中，那全然是恶意与威胁。没有一刻章泠如此强烈而清晰地意识到，她或将真的将被这座庞大的军营所吞噬，第一个黑夜来临的时刻，就再也看不见光明。
　　她突然不再挣扎，浑身好似被抽空了力气一般滑倒在了地上。这一瞬间她的心中是巨大的空茫，那些在城破的时候，被俘的时候强压下的情绪，在这个她最虚弱的时候，渐渐的，渐渐的浮起来。
　　从此，再也没有沉下去。
　　沾着几点血迹的地毯上，小片的玉石散发出温润的微光，连缀的金线细密精巧，彰显着昂贵的身价。
　　金缕玉衣，一件公侯规制的玉衣。
　　本朝动乱日久，早不复开国之初的盛世繁华。金缕玉衣这样奢华靡费的随葬之物已经许久不再现于人间了。但是章氏有一件，或者说，章氏的祖墓中有一件。
　　来自百年前得封宁海公的先祖——章建。
　　“县主，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若能使主公展颜，这东西，兴许就能回到它原本的地方去。”
　　“你说，是吗？”
　　沈良满意地看着章泠的绝望，如同在欣赏一件高几上脆弱精美的瓷器。从军十年，硬骨头的人他见过，不少，但只要抓住他们的弱点，他们会比普通人更容易崩溃。
　　而章泠？他心中有一丝轻蔑，看章百川那群人的做派，就知道养成的女儿是个什么性子了。
　　骨头再傲，到底不过一个闺阁女儿罢了。
　　可惜，他很快就发现，他低估了章泠的顽固。
　　“辱他人者，必自辱。”
　　当章泠终于从长时间的空茫中抬起头来的时候，面对江良的引诱，她尖锐地讽刺了一句，面容灰硬地像石雕。
　　“先祖蒙难，固然是章氏子孙的奇耻大辱，但若我以色侍敌，后世千年，我章氏还有何人能抬头为人，立身于天地？”
　　“将军。”
　　她唤。
　　“允我一死罢。”
　　灯花噼啪一声，爆了。
　　跃动的烛光映在江良眼里，一时神色难辨。
　　半晌，江良转身，握着刀柄走到桌案后，又背身，快速几步走过章泠身边，结实的牛皮靴踩在地毯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时轻时缓。
　　如此反复了几遭。当章泠心下默数到七十二时，脚步声停下来了，一切都静了下来。连灯烛也很安分，默默地散发出光芒，笼罩着大帐中那道纤细柔婉的丽影。
　　玉骨娉婷，霜质雪色。
　　可惜了。
　　江良低下头，无声地惋惜一叹。
　　“好个烈性女子。”
　　她听见了他的应许。
　　江良让人呈上的是一盏酒。铜盏中，琥珀色的酒液泛着令人目眩的波光，她望向江良。
　　“县主节烈，在下叹服。饮下此酒，一刻之内必然毙命。在下，会命人厚葬县主。”说完，仿佛有些不忍似的，江良别开眼，大步走出了帐子，唤走了兵士，把空间留给了章泠。
　　幽幽的烛光里，女子凝视着摇晃的酒液，半晌。章泠冰凉的指尖，终于颤抖着伸向了铜盏。
　　帐中那一盏灯，熬尽了灯油，徒劳无力地闪烁了几下，突然熄灭了，黑暗骤然降临，收揽了这方空间。
　　辛辣入喉的那一刻，怆然的泪水伴随着巨大的恐惧一同决堤而下。
　　“阿，阿娘……”
　　恍惚中，仿佛遥远的时空中伸出了一双手，带着熟悉的檀香气息，轻轻拂触在面上。
　　悠悠的远方，传来叹息的声音。
　　阿娘的婕儿……要好好的……
　　“叮。”
　　酒盏落地，在地面打了一个旋，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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